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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1 / 1)

青崖书院是出了名的贵族书院,就读的无一不是中京贵族世家公子。去上学都带着四五个书童长随,一听打板子便有长随使钱买通掌棍放水,回去又有顶级的金疮药,各种汤药一丝不错地伺候——自然无事。而齐聿,以伴读之名混进青崖书院的一介寒门学子,孤身一人在书院讨生活。白日里结结实实挨了二十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夜间回去饭也吃不下,卷着被子闷头大睡,不到半夜便烧作一盆红炭,连爬起来喝口水的气力都没有。齐聿一个人住,两日没去上课,他一个伴读上不上课也无人关心。等穆遥逃学两日回来,齐聿都烧糊涂了,睁开眼看着穆遥,口里喊,“阿娘,阿玉渴。”穆遥唬得面如土色,等不及煮水生生给他灌了一坛子不知几日的冷茶下去,又命奶娘寻大夫来看。那时年少,尽管如此磋磨,仍是一日就好得七七八八。只是从此落下一个病根,稍一受凉,必定发热,稍一发热,必定烧到神志不清。齐聿这人自尊心强到变态,自己病到这等田地,还不许穆遥同任何人提起,有人问起行踪,推说家中有事回家了。世家子们原就看不上他,见他挨两板子就赌气回家,越发鄙视。打那时,青崖书院便给齐聿添一个“寒门娇子”的诨名。……穆遥忆及旧事,忍不住摸一摸男人前额,热度果然又开始攀上来。男人微微睁着眼,突兀地说一句,“……那么多人……好难看啊……”穆遥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大氅边缘露着的一点中单衣角,目中寒光一掠即过,口气水波不兴,“都有谁在?”男人仿佛没听见,自言自语道,“太多人了……哪里来这么多人……”穆遥重重推他一把,“都有谁?”男人悚然一惊,复又皱眉,“不用你管,我都杀了。”穆遥愣住。“丘林氏的人,一个一个,都杀光。”男人说完,疲倦地闭上眼,“杀了……都杀光。”穆遥越听越觉得不吉祥,掩上男人双目,“以后再说,先睡觉。”男人奋力撑着眼皮不肯闭上,“太亮了……好多人来……好多人……”穆遥四顾一回,此时已是深夜,车内无灯,只有窗外一点灯火间或透入,映在男人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穆遥随手掷一条毯子过去遮住。车内瞬时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黑暗里,男人沉重地吐一口气,他仿佛终于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渐渐鼻息平稳。穆遥沉默地坐在一旁,等男人细微的鼻音变作不间断的哽咽时,将他半边身子抱起来,枕在自己膝上,用毯子裹严实。车行一时,韩廷在外道,“郡主,崔沪来了。”穆遥揭开毯子一角,果然看见崔沪在王府门上站着,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打转,又往街口张望。穆遥一声冷笑,“从后门走。”“是。”王府热闹的夜灯透过窗棂铺入车内,男人无意识的啜泣立时消失,眼皮一掀便叫,“谁?出去——滚出——”“是我,穆遥。”穆遥一抬手遮住他双目,“别怕,到家了。”男人挣扎着要睁开,又被穆遥按住,湿沉的眼睫刺在穆遥掌心,又痒又粘。穆遥皱眉,手掌向后移到男人脑后,强行压着他埋在自己衣襟里——仍叫他陷在安全的黑暗里。男人身不由主迷恋这样被她抱着的感觉,耳边是车轮碾压青石板路的碎响,和着韩廷和胡剑雄在外的说话声。他听着听着便恍惚起来。下一个瞬间又觉得自己卑劣至极,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告诉穆遥,他完全不需要躲在她身后,他完全可以亲手杀了许人境,甚至可以亲手杀了丘林清,杀了朱青庐,连同秦观那条阉狗一起杀掉——但是他却沉溺在这样柔软温热的怀抱中无法自拔。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躺在这个怀抱里,被她这样温柔地抚摸,他没有什么不可以做——可以撒谎,可以卑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放弃安逸的死亡,留在人间做一条游走的孤魂。微凉的一只手贴住他发烫的前额,男人听着穆遥的声音含着一点忧虑,“怎么抖成这样……快到了,回去吃了药就好。”男人许久才明白那格格的碎响不是车轮的声,那是自己齿列在疯狂撞击。他只是有一点点难受,他也并不寒冷,为什么每次都在她的面前抖得像一只丧了家的疲惫的老狗?好难看,好难看啊。真的太难看了。第23章 有古怪你要当条狗养着便养着。余效文在药房折腾许久才弄出头续。如珠似宝捧着药盅回去。一进门见里头居然点着灯,生生吃一惊,到暖阁门口一探头,果然穆遥在内——这位要是不在,那位定是一丝儿灯也不许点的。余效文把药盅放在火塘边上温着,上前叫一声,“郡主守了一夜吗?”穆遥嗯一声,在冷水盆里投着巾子。男人蜷在她身边,不时在枕上辗转,灵魂如陷深渊,没有片刻安稳,闭着眼睛只是哭,哭一时又仿佛灵醒,咬住下唇忍住不肯出声。轮回往复,只有眼泪不曾停过。穆遥见怪不怪,取下男人额上烘热了的那块,换上刚浸过的冷的巾子。男人在高热之中,被冷意一激不受控制地乱叫,“走开……拿走……走……走——”眼见着他再挣一下巾子便要滚下来,穆遥一探手压着巾子固定在他额上。男人用力皱眉,又去掀被子,守在一旁的穆秋芳上前压住被子。男人无论如何挣扎不脱,在冰火两重天中反复煎熬,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穆遥半点不生气,沉默地抽一条丝绢,给他擦眼泪。余效文看着二人动作轻车熟路,不知做过多少回,便问穆秋芳,“一夜都这样?”穆秋芳看一眼穆遥,为难地点一点头,“是。打从郡主带着回来,一直闹,没一刻消停。”余效文叹一口气,“小齐公子必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哦?”穆遥终于看了他一眼,“从何说起?”“第一回 见着人发个烧能哭成这样的。”余效文道,“读书人毕竟娇贵些。”“读书人是读书人,也确是娇贵。”穆遥另换一条冷巾子,在男人变了调子的呜咽声中道,“你若同齐聿经历一样,现时只怕还不如他一半。”穆遥说着便看一眼穆秋芳,“等醒了,只说一直睡着,别的不许告诉齐聿。”“是。”穆秋芳应一声,“玉哥的脾气,若知道自己在郡主跟前哭成这样,撞也撞死了。”难怪穆遥亲自带着奶娘照顾——原来为这个。余效文摸一摸头,去火塘边取了药,“我琢磨一夜才配出来的方子,郡主喂公子喝吧。”穆遥看一眼便皱眉,“我给你的药呢?齐聿烧成这样,怎不给他吃?”余效文摇头,“不必用那个药,我另有法子退热,虽然慢些,也算稳妥。”“稳妥什么?”穆遥皱眉,“你要寻人试你的药,什么时候都可以,齐聿现在这样,还有命给你拖?药拿来。”余效文坚持,“还是用汤药吧,趁热,见效快。”穆遥本欲发作,转眼见余效文满面为难,一个念头生生闯入,“难道那个药有古怪?”“现下还不敢断言。”余效文为难地搓一搓手,“也许是我弄错了。郡主给我些时日。”又道,“我给小齐公子看病有些时日,这回的方子必定有用。”“最好有用。”穆遥俯身摸一摸男人湿漉漉的鬓发,“齐聿,起来吃药。”连被带人将他抱起来,仰面靠在自己怀里。男人昏乱中被烧热裹缠,如陷火海。炼狱火海灼灼中听到一个“药”字,连声大叫,“不吃……拿走……”指尖一蜷抓住穆遥,“让他们拿走……穆遥……拿走……”汗湿的身体贴在穆遥怀里,透过几层衣物都能感受男人焦灼的体温。穆遥后知后觉忆起男人每每吃药都是这样,越发笃定那个药有古怪。手掌贴在男人滚烫的额上,“别怕,不是那个药。”男人浆糊一样的意识里只能听到一个“药”字,不住口地哀求,“我不吃……穆遥……让他们走……你让他们走……”穆遥一向决断,见状掩住他双目,向穆秋芳道,“不用管他,灌吧。”穆秋芳久久同余效文帮手,什么病人不曾见过?得了穆遥的指令便上前,一只手扣住男人下颔迫着张口,另一手举匙取药,极有技巧地压住舌根往下灌。男人尝到药味便欲大叫,然而非但眼睛被穆遥遮着,全身受制于人,便连舌头根都被银匙压住动弹不得,喉间不断咕咕怪响,微烫的药汁以不可阻挡之势滑过喉管,落入腹中,又源源不断。穆遥压着男人的手掌迅速濡湿,虽听不到哭声,也知他哭得厉害。穆遥有一个片时动摇,又复坚定。等到穆秋芳终于灌完,男人已经连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无神是贴在穆遥怀里。余效文早在灌药之初就已经看不下去,躲得远远的。穆秋芳说一句“我去看看粥”,放下药碗便跑了。穆遥移开手,男人用力撑开双眼,目中泪珠随着眼睫眨动倏忽坠下。穆遥柔和道,“先生忙了好几日才弄出来的药,你不吃对得住他吗?”男人烧作一盆浆糊,记不起自己早已被灌下去许多,本能地叫一声,“不吃……拿走……”穆遥顺着他道,“好,拿走。”看一眼药碗,碗底居然还剩了浅浅一层。穆遥皱一皱眉,正欲劝男人喝完,心口处微微一烫,男人汗湿的前额抵在那里,“让他们都拿走……”“好,拿走了。”穆遥随口应一句,懒怠再劝,索性拾起药碗,剩的汤药尽数含入口中,托起男人下颔,稍一低头,将口中药汁哺给他。男人本能地挣扎,一睁眼尽是五光十色的光斑,什么也看不清白,一切纷乱中只有清亮柔和的一双眼,穆遥的眼。便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泛出海潮一般汹涌的软弱——听她的,什么都听她的,便是会死也要听她的。男人沉重地闭上眼。穆遥贴着男人干涩的一双唇,感觉怀里身体重重一沉,便分开一些。男人双目紧闭,早已昏死过去,脸上被激烈的情绪激发的一点血色褪尽,连唇色都没有,白得像一只鬼。穆遥放下他,走到案边,倒一盏茶。穆秋芳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往里探头,“粥得了……玉哥睡了?”穆遥“嗯”一声,“没哭了,不要吵他,让他睡。”穆秋芳点头,“韩廷让我同郡主说,崔沪带着一队人,在门外等好久了。”“阴魂不散,让他等吧。”穆遥喝过两盏茶,仍旧坐回榻边,拧冷巾子垫在男人额上退热。应是服了药的缘故,男人睡得极沉,除了鼻息粗重,几乎便是安稳睡着的模样。穆遥便坐在一旁,隔一时换一回巾子,足足二个多时辰过去,穆遥回头,“拿干布来。”穆秋芳去架子上取干布递上。穆遥拿着给男人擦脸。穆秋芳走到近处才见男人脸颊上尽是细密的汗珠,便连颈窝处都亮晶晶的,如同汪着一池水——男人湿得好似刚从水中捞出来。穆秋芳大喜过望,“郡主?”“是,退了。”穆遥同他擦过脸,又擦拭颈项,“余效文还是有本事。”掩上被子,“齐聿一向惊醒,衣裳先不换,屋子里烧暖和些便是。”穆秋芳答应一声,“郡主要出去?”“再不去,崔沪要带着冀北军打上门了。”穆遥道,“嬷嬷看着齐聿,若还好,便给他换衣裳喂水,哄着吃点东西。若仍不好,便由他去。”她见奶娘满面惊奇,难免解释,“齐聿如今跟惊弓之鸟差不多,不顺着只怕真把他逼疯了。”“倒不是。”穆秋芳轻声道,“好久不曾听郡主心平气和地提起玉哥,有点不大适应。”穆遥沉下脸来,“胡说八道。”拔脚出去。到门口不见崔沪,只有田世铭靠在石狮子身上等着,看见她便站直。“你回来了?”穆遥道,“崔沪呢?”“穆将军好歹看看什么时辰了——我让崔沪回去睡觉。”穆遥漫不经心道,“他回去睡觉,你怎么不去?来我这做什么?”田世铭哼一声,“我再不来,难道看着西北军和冀北军为一个男人火拼?”穆遥多少有些尴尬,又绷住了,“胡说,我又不是许人境那混球,怎会行此糊涂事?”“许人境人都被你杀了,还埋汰他好有意思吗?”田世铭道斥一句,“你同我走!”“做什么?”“还不跟上来?”田世铭一跃上马,“打书院出来便不曾比过,穆遥,你还行不行?”穆遥大怒,“怎么不行?”田世铭哈哈大笑,拨转马头便跑。穆遥意气上冲,夺一匹马跟上。深夜无人,二人一路策马疾奔,出了城门更加肆无忌惮。马匹四蹄翻卷如同乘云。穆遥的马不好,时时落后,她又是个不服输的脾气,憋住一口气直追。田世铭马快,不时回头,越发激得穆遥不要命的追。二人疾驰不知多久,头顶已是漫天繁星。田世铭拉一拉缰绳,马匹长嘶止步。田世铭回头,“穆遥,这一回是我赢。”“谁说的,再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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