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穿一件肥大的羽绒服，脖子上围一条大围巾，把半张脸都遮住了。贺慎为开她玩笑，“我进去找你怎么了？嫌我给你丢人呢？”“不是，不是，”邱小染急得又结巴，“你，你家里有爷爷，我家，不吉利。”贺慎为好像听堂哥他们说过，这边风俗讲究，办白事的人家里不干净，家里有老人的还是避着点。贺慎为不信这些，他只是愈发心疼起邱小染来，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替别人着想。这个女孩，真的有点不一样。这边太冷了，贺慎为没多废什么话，拿了一个纸袋子递过去。邱小染不知道是什么，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不敢接。贺慎为看不得她这个磨磨唧唧的样子，没好气地说：“给你就拿着，我又帮不上什么忙，算我孝敬阿姨的。”到这时邱小染才确定里面是钱，像是害怕烫到手，连忙就往回推，“不，不，不行……”贺慎为急了，“我的钱咬手怎么着？就没见过你这么墨迹的人。”他一吼，又差点把小姑娘给吼哭了。贺慎为也是奇了怪了，看不见她想得慌，看见了吧，她这总要拒他千里的样子，又让他忍不住发火。他干脆把袋子往她怀里一塞，略哄一句，“行了，别哭了。回去吧，我走了。”他把烟一碾就要上车，没想到邱小染跟上来说：“冷，让我，上车，暖和一下。”贺慎为回头看着她，心里一乐，心想还得是钱好使，他热脸贴冷屁股这么多天，终于看见了一点曙光，都主动要上他的车了。贺慎为一上车就把暖气开到了最大。邱小染坐在他的副驾驶，拘谨地把手藏在外套口袋里，依然是低着头不敢看他。贺慎为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黑，愈发显得整个人又白又娇。他喉结滚了几滚，真想现在就把她抱过来压在怀里亲一回，却也知道这个时候那样做太不是个人，只好找些话题聊着。他说：“你也别太难过了，对于阿姨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邱小染眼观鼻鼻观心，耷拉着小脑袋，小声回应：“嗯。”贺慎为靠在椅背上，扭头看着她，懒洋洋拖着语调说：“你多吃点饭，看着又瘦了。”她再说：“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甭跟我客气。”还是，“嗯。”贺慎为笑了，手臂搭到她脑后的椅背上，靠近一点问她：“你上来就为跟我说‘嗯’？”他身上木调香水混合烟草的纯男性气味钻进邱小染的鼻子里，她拎着小心抬起头，看着他说：“不是，我还想，谢谢你。”贺慎为被她那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得心里痒痒，他用视线描摹着她樱色的唇瓣，柔声问：“怎么谢？”“就，”她蹙起秀气的眉毛思考着，“谢谢你。”明白了，就口头感谢。贺慎为笑了，“好的，我知道了。”他收了贼心，重又靠回椅背。两个人又聊了几句，邱小染就要走了。胡同太窄，贺慎为的车开不进去，待要步行去送，她又不肯。他看着她下了车，就要走进那一片没有边的黑暗里，伸手拧开了远光灯，让那条又白又亮的光柱把整条胡同都照亮。邱小染回头冲他笑了笑，在他铺就的光明里，迈步向前走。一直看着邱小染纤弱的身影走进家门，贺慎为又在那里待了一会，才开车往回走。今晚他心情不错，一边开车一边想着，看邱小染今晚这态度，应该不会再拒绝他了，等她妈妈入土为安了，他就把她带到星都去。贺慎为爸妈早年离异，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爸妈两个人各有各的事情，都不怎么管他。那时候，他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捣各种各样的蛋给他们看。到后来自己长大了，开始搞事业，感情和精力都有了寄托，再不需要靠捣蛋引起别人注意获得存在感时，却发现小时候养成的一些习惯和败坏掉的一些名声已经改变不了了。不过，说实话，他这么多年跟父母长辈对着干，在男女之事上却没有一次真干成过什么。这一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第一眼看见邱小染就觉得不一样。那种感觉不全是男女之事，还糅合了他自己想象中的家的感觉在里面。也可能是从她身上看见了一点童年时候跟奶奶在一起的影子，让他觉得每天下班有这么个软乎乎的小女人等在家里，应该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贺慎为一路想得极完美，等他到了家要下车，突然就看见副驾驶车门那里有个什么东西挺眼熟，拿过来一看，果然是他刚才拿给邱小染的那五万块钱。怪不得会主动上他的车，原来是为了找机会把钱还给他。贺慎为被气笑了，这个小傻子，从那里捡来的这么多不值钱的自尊？第11章初四上午，贺慎为和堂哥贺慎立，邱小染的老板李展鸿，再加上堂哥叫来的几位初中时候的同学，开了四五辆车一起去邱家庄吊唁。他们到达村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邱小染站在那里等着迎接。深冬的村庄，万物萧条。在那一片苍黄灰败中，小姑娘身披重孝，一身素白，迎着凛冽的西北风站在那里，单薄的像是托在枝头的一团雪，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她给呵化了。一看见她这个样子，贺慎为昨晚生的一肚子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邱小染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眼见着小脸都绷紧了，跟他们说话的时候紧张得直揪衣角。偏那个李展鸿还跟个250似的，这个总那个总的向她介绍。她很感激又都不敢得罪，苍白的小脸上勉强装起的笑容被内心的局促不安震荡得摇摇欲坠。贺慎为在遇到邱小染之前，接触的女性主要有两类。一类是他家里的女性，他妈、他姑、她姐，甚至他小外甥女，在家族给与的荣耀和自身努力所获得的红利的双重加持下，无一不是自信从容，泰然练达，有时候甚至有些跋扈。再一类就是商场打拼这么多年所见识的莺莺燕燕。因为目的明确，她们行事做人都很放得开，能使绊子能谄媚，做xx都能做的坦坦荡荡。邱小染这种，他还是第一次见。说她柔弱，却一个人撑着这么个支离破碎的家。说她怯懦，扆崋却又有那么多该死的自尊。说她要强，面对李展鸿这种垃圾人，却又只会忍气吞声。贺慎为看不下去，黑着脸上前打断：“行了，这里又不是酒局，哪里有这么多人要认识？”听他这样一说，李展鸿再不好多事，连忙招呼着大家一起往邱小染家里走。对于贺慎为这些人的到来，邱家两位伯伯很是惶恐了一番。他们没有想到，邱小染这么个蔫声不语的丫头，竟然能劳动这么多大老板来上礼。再等他们整整齐齐往灵前一站，上了香，鞠了躬，又各自随心上了礼，邱家俩伯伯就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两个人对他们嘘寒问暖，挽留着上茶敬烟。堂哥自小在方平长大，深通当地礼数，知道身为朋友或是领导，礼数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周全，略跟人寒暄了几句就带领众人准备返回县城，就连贺慎为想去里面看看邱小染都被他拉住了。贺慎为无奈跟着堂哥他们向外走，想着邱小染应该会来送他们，到时候再趁机安慰她一下。可是邱小染再没有出来，代替她把他们送出来的是她的两位伯伯和一个跟她一样穿着重孝的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贺慎为没听说邱小染有弟弟，等上了车，他问堂哥那个男孩是谁。堂哥说应该是邱小染哪位伯伯家的儿子，过继给小邱妈妈打幡儿摔盆的。见贺慎为没听明白，堂哥就解释说，邱小染爸妈没有儿子，按照农村习俗，需要从邱小染的堂兄弟当中过继一个男孩过来当儿子，等他们死了好给他们摔盆打幡儿，再继承身后宅院。贺慎为不能理解，“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堂哥叹气，“农村更重丛林法则，恃强凌弱，什么年代都消失不了。”贺慎为听得心情烦躁，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村落，对堂哥说：“立哥，麻烦你调个头，我得回去。”下午三点，邱家准备出殡。邱小染虽然已经被这几天的事情折磨到心力交瘁，却不敢大声恸哭。她要留着力气，为自己，为妈妈，也为死去多年的爸爸争一争。这是她的家，这房子这院子都是爸爸妈妈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她绝对不能把房子留给这么多年对她和妈妈不闻不问，现在却要来过继来继承的那些人。她是女孩，可是她才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二伯家的那个小阔，跟爸爸妈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凭什么？为了这一刻，她一直忍着没有说话。因为大伯二伯他们一直用“如果她爸爸没有儿子就不能进祖坟”来要挟她，让她答应二伯家的小儿子过继。现在，爸爸已经在全村人的见证下迁进了祖坟，他们就是再不要脸，也不能把爸爸再迁出去。邱小染打定了主意，等有人高喝着起灵，二伯家的儿子小阔就要为妈妈摔盆的时候，她冲过去就抱住了那个盆子。大伯二伯他们都吃了一惊，一起叫起来：“小染，你这是要干嘛？”邱小染抱着那个盆子，颤抖着嗓子把自己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喊了出来，“是的，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可是我才是我爸爸妈妈的亲生骨肉，我妈妈的丧事，我自己料理，用不着别人来过继。”邱小染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紧张到脸都红了，心脏怦怦直跳。大伯和二伯家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之前邱小染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大伯母连忙过来劝：“傻丫头你说什么呢？你是女孩，早晚要嫁人。小阔给你当了弟弟，以后你也算有个娘家人不是？”邱小染立刻大声反驳，“我不需要娘家人！你们不要抢我家的房子！”听她这样说，二伯立刻过来威胁：“你这样胡闹，没有人给你妈抬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