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的天，下午太阳晒得厉害。好在河边清凉，洗衣服洗豆都不算热。阿婆用肥皂在下游搓着衣服，乔柔父女在上头洗黄豆。每一个到河边来的人但凡看见乔柔都得脚步顿一下。少女穿着最朴实无华的白衬衫和灰色长裤，头发乌黑顺溜扎在脑后和寻常人一样。可太阳落下都像更偏爱她一些，在她头发上增添上了一层光圈，又将她本白皙的脸晒得更粉嫩。唇上没有任何唇脂胭脂，嫣红自然，唇角不笑都自带一点上扬趋势。柳叶眉和长如刷的睫毛给她强制增上了南方人特有的美。她要是一抬头，美眸里竟是能看到光亮的。明明是太阳的光亮入了她的眼，却让人觉得是她眼中的世界充满光亮。这是纯天然，连女人都无法抵御的纯净美感。现在的人不懂什么太多修饰词，只知道愣完夸最朴实的：“哦哟你们家女儿是真的俊。”说完就在边上洗东西起来。自来水没通，井水不是每家都有，大家洗什么全都到河边。好在这个时间点没人来洗马桶，不然乔柔能当场表演一个崩溃。乔柔洗了一点点黄豆，被夸了半天。她高高兴兴洗完豆再跟着乔柔爸回家。黄豆洗好后到家里，乔柔爸就把黄豆浸泡到水缸中。水缸中的水和河水不同，是加了粉沉淀过后的干净水，也是他们平时会煮来喝的水。乔柔爸来回洗了两次黄豆，洗了满满一水缸的黄豆。就这么点活，他很快认为乔柔今天足够辛苦，吩咐乔柔：“去休息，等晚饭。”乔柔于是又回房间继续翻箱倒柜，并思考着回头出门想办法去了解更多信息。乔柔得空，家里两个大人可并没有彻底空下。家里衣服要洗，家里并没有多少亩的田要去看一眼。水缸要再打点水，做晚饭要淘米，洗澡的热水也要烧一些。豆腐渣处理之后再混了东西喂猪。家里卫生打扫一下，转眼就晚饭。而精简晚饭吃完之后收拾收拾，距离乔家睡觉时间就不远了。乔柔经历一次猝死，彻底陷入养生状态。她吃完饭在门口抱着杯温水散步。别人大夏天喝冷水，她大夏天单手拿着搪瓷杯，一副中年姿态晃悠晃悠，见人就笑笑点头算招呼，勉强将村里回来的一群人认了个眼熟。认完人，温水喝完，见天色暗下麻溜回家准备睡大觉。开玩笑，七点睡着才能确保八小时。六点多酝酿睡意她都觉得有点晚了。女人一靠水二靠睡，要是能睡十小时，必然比八小时更养生！于是天色才暗下没多久，时钟刚过六点，洗漱完的乔柔已安然躺在床上。她合上眼。一个小时过去了，没睡着。两个小时过去了，没睡着。三个小时过去了，她开始睁眼锁紧眉头思考人生。啧。为什么！睡不着！脑子和眼睛困了，她的意识没困。乔柔瞪大眼对着夜晚灰漆漆的天花板痛苦：“正常人谁五六点睡觉啊！夜生活都是十二点开始的！”村子里狗都没睡啊！猫的夜生活都没开始啊！乔柔翻滚。乔柔从竖着睡变成横着睡，再变成竖着睡。乔柔瘫在床上开始数羊，数到忘记自己数到第几只，愤怒：“谁说数羊能睡着！”加班的生活是困到极致直接昏迷，没加班的日子怎么连早睡都做不到。她愤怒用力锤了一把床，然后闭上眼，幻想自己是一滩烂泥，烂泥尝试睡觉。乔柔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她眼闭着闭着，人就陷入了深沉黑暗，畅游去见周公。晚年轻人的睡眠状态非常好，俗称睡成死猪。晚上睡晚的后果就是，乔柔早上根本醒不来。凌晨三点乔家灯亮。乔柔爸妈起床开始做豆腐。乔柔爸让乔柔妈去叫乔柔起床。乔柔妈到乔柔房间敲了敲，喊了两声见孩子睡得七扭八歪没反应，笑笑关上了房门。太阳还没升起，厨房灯泡轻晃动，昏黄的灯光下，已结婚多年的两夫妻配合默契，一个不停弯腰挺腰往石磨里放豆，一个以几乎匀速推动着石磨。早上的豆腐又是夫妻两人一起做的。乔柔妈低声软语为这一刻更增添了几分温馨。当黄豆变成豆浆，再煮熟点卤装盒变成豆腐，香气彻底霸占整个乔家。乔柔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她身上花瓶美人的标签今天戴得更加结实了。凌晨近五点，乔柔爸妈已经打算出门了。两人在门口放轻了动作。房间里乔柔猛然惊醒，侧头看向窗外。外面此刻太阳还没升起，天刚蒙蒙亮。她本来要早起做豆腐的！她原地起跳，头发乱糟糟冲出房间。看到门口的爸妈，瞪大眼：“等我三分钟！”经历过工作的女人，早上洗漱至多三分钟！乔柔火速冲回房间，用十五秒换上了衣服，再冲去昨晚刷牙洗脸的地方，用一分钟刷了个牙洗了个脸。她头发扒拉两下扎在脑后，冲回房间捞了个面霜，一边抹脸一边最后冲刺到乔柔爸妈身边站定，激动喊出声音：“好了！”不需要化妆的女人，两分钟都没用到。乔柔妈笑出声：“你呀。早上叫都叫不起来。”话这么说着，一家三口整齐出门。乔柔爸妈两个人有一辆平板车。他们将豆腐放在铺了纱布的木盒中，再将木盒放在竹筐里，摆在平板车上。三人推着平板车从家出发，路越走越平坦。乔家的豆腐店在城里菜场位置极好的地方，但店面特别小，没有任何可以给客人坐下吃东西的地。乔柔到了地方，抬起头发现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乔家豆腐”。店门口还有一块板子，上面写着“临时摊头”，后面缀着红纸，红纸上写着会卖的东西。这店早上卖豆腐，早上过后就租给别人，用来卖别的东西。大家都来菜场买菜，一大早人尤其多。这会儿太阳才冒了头，有四五个人已经在店门口候着排队。见乔家人来了纷纷打招呼。“老乔啊，今天我来得早吧！”“今天小姑娘也来了！哎真的是长得好看！怎么比上次愈加更漂亮了？”“大姑娘嘞，穿裤子是方便，但乔柔妈妈，你好给你们姑娘多买几条裙子。现在姑娘喜欢穿裙子的。”乔柔妈温柔回应着：“好的呀。我上次看他们城里有一条裙子颜色特别好看，款式也漂亮。我去买个布做做看。”乔柔爸开了店门，取出豆腐盒和称，拿刀在豆腐木盒内划起来。面前虽说都是熟客，他还是说得分明：“一毛一块。一斤黄豆换一斤豆腐。”两种交易方式。一种用钱，一种以物换物。很快就有人喊着：“我要两块啊！”“我带了豆。乔柔妈，快快，给我的豆称一下重。”乔柔刚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在观察一下后很快意识到自己可以负责搬豆腐给她爸，也可以从她妈手上接过送来的钱和黄豆。豆腐店小，三个人忙来忙去很快热起来。乔柔额头冒起了汗。汗水将一些碎发黏在她发际线附近，如同小小胎毛，更修饰了她的脸型。每个过来买豆腐的都禁不住夸两句：“是长得越来越好看了！瞧瞧这气质，和大家闺秀似的。这要是她天天在这里卖豆腐，我还真乐意天天来看她两眼。”乔柔当然是笑着点点头：“大家财源广进，这样下次能多来我们家买豆腐。”“哎哟，嘴是真的会说。我多买两块啊！”当即有人一高兴，多买了两毛钱的豆腐。在三十年后多年工作熏陶下，乔柔表现得大方得体属于基本技能。乔家豆腐是石膏豆腐，嫩且新鲜。本地做豆腐的远不止乔家一家，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乔家豆腐就是比别家嫩，用的木盒也比别家看上去上档次。豆腐价格都一样，他们当然更想买这种一眼瞧着比路边摊好的。有的人拿着碗来买，有的人拿饭盒来买。这都不需要打包。加上乔家人长得漂亮，大家当然乐意多看两眼。更厉害的是，人长得漂亮会说话。乔柔妈声音温和，乔柔嘴甜。谁不想大早上听几句吉利话呢？听了吉利话，总觉得一天都能顺顺利利。乔家闺女今天帮忙来卖豆腐，现在人更美嘴更甜，这消息很快在菜场传开，一群人笑呵呵都在说。“哥，哥！”几个结伴走着的大小伙儿昨晚打麻将，一晚上没睡，大早上推推搡搡想来菜场看看有什么早饭吃。一个青年听到旁边人说话，拉着自己身边领头的人激动起来，“程哥！他们说乔家闺女今天一起来卖豆腐了！”领头的青年穿着一件染了墨汁的衬衫，钮扣都没钮好，一边衣服塞在喇叭裤内，另一边衣服放在外面。他顶了个半指长的短发和棱角分明的俊脸打了个大哈欠：“哈——谁啊？”青年一巴掌糊在兄弟手臂上，糊得领头青年人都精神了：“乔柔！这菜场的人都知道。她长得可漂亮了。念书的时候校门口想看她的能排一个班！”被叫程哥的青年拉扯了一下自己被拍歪的衬衫，拉扯了寂寞，勉勉强强提起点兴趣：“哦，不知道有没有豆腐脑。去看看。”作者有话说：中年养生柔：可恶，今天务必早睡！中年养生我：可恶，今天无比早睡！第4章程怀朝很少来菜场。要不是打麻将的地方正好在菜场这边，他怎么也不会大早上挤人群就为了配合兄弟的“看美人”。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能比杂志上的模特，电影里演员更漂亮？他满脑子都想着豆腐脑，人顺着几个激动的兄弟，打算配合敷衍一下。等他发现豆腐店门口人挤人，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更不想上去凑热闹。有点过了啊，人怎么那么多？不就是吃个豆腐？清脆的声音带着早晨如同朝阳一般的爽利，从人堆深处传来。这声音有一些南方人独有的柔和，又带着浅浅笑意说着：“一斤黄豆换一斤豆腐，一毛一块豆腐！一块半斤！豆腐养颜的，姐姐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当满脸堆笑的大姐走出来，程怀朝盯着起码三十岁的丰腴妇女，脑子里循环着“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真就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他不想上前，偏偏他身边的兄弟们还在张望，试图从人群中窥探到里面的人到底长得有多好看，能够靠着一张脸的美貌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纷纷说出“真漂亮”。程怀朝因为声音，稍微提起了些兴趣。可他依旧懒懒散散排着队，半点没有旁边兄弟们那样激动。这群人像是八辈子没见过漂亮姑娘一样。当队伍前面人逐渐减少，程怀朝终于看到了前面人缝隙里露出的一点踪影。一闪而过的乌黑马尾，漂亮的下颚线。只是一点点痕迹反而有半遮面的魅力，让人想要窥探全貌。“哇，她皮肤老灵嘞！”“简直真的和豆腐一样。水嫩水嫩的。不对，有点粉。脸红着吗？”“你看见了啊？我怎么还没看见。快让个位置给我看看！”几个兄弟挤来挤去，把程怀朝视线挤得完全看不见了。这让他有点不乐意。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把人都拉自己身后去，本来不想挤人群的，却往前想要第一个看到人。他要脸，往前就往前，还刻意装不在意：“不就是个小姑娘。”话刚落，前面正好有排队的阿婆走开，彻底露出里面分豆腐的乔柔。店深处尚暗，初早的阳光正好侧打在乔柔脸上，当她不点丝毫胭脂水粉的脸笑开，抬眼的瞬间，眸子里的光像是炸开在了程怀朝心里。该怎么说，确实肤色白，白里又带着一种暖色调。那些杂志电影里的美人没有一个能给他如此巨大的冲击。那抬手抹去额头汗珠，纤细手腕和白净的手指，更让他觉得美人如画是真的。大约是水润的豆腐被放在黑色墨玉托盘上，撒上了粉色糖霜。搬到他面前时轻微晃荡一下，弹性十足又有韧性，晃得人心动。程怀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乔柔面前的。他想起自己一晚上没睡好，衣服没穿好，低头忙胡乱把衬衫全部塞到裤子里。发现衣服上有墨水，尴尬得赶紧把这点污渍卡隐蔽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