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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1 / 1)

他等着女郎伤感落泪,自己再不失时机的安慰几句,是不是能缓和缓和跟她的关系?可立了许久,却没等来一个字。罗敷好强。伤心事从来都是自己咀嚼,没有絮絮叨叨跟别人倾诉的习惯。她不愿多想。但愿舅母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于是她强行压下眼泪,抿出一个微笑:“我有些旧物,首饰衣裳之类,这就留在家里了,有点……舍不得。”十九郎见她笑了,才如释重负,酒涡儿旋起来,笑道:“阿姊就为这个沮丧?等你跟我回去,我想办法给你弄新的就是了。我一直在偷偷攒零花钱,应该也……”他想着,她小门小户的,应该也没什么稀世珍宝,赔几件首饰衣裳不在话下。罗敷莞尔。死去的阿母给她留下的首饰,如何是能够赔偿替代的?不过也不跟十九郎多说这些,转而道:“别叫阿姊啦。小心喊得顺口,改不过来。”十九郎微微一怔,惊讶于她的决绝。昨天还哭喊着回家回家,今日却判若两人,配合得十二分认真。他扫一眼她脸上的泪痕,点点头,笑道:“看来我是注定要做一回赵高了。”此时天光明亮,阳光已经完全洒满林间。夜来的露水开始蒸腾,一股混着青草味的湿气。周遭绿油油的,不时听到鸟鸣声声。倘若忽略眼下的处境,倒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去处。罗敷闭目一刻,将那些蹿入心头的伤感情绪抚平,扶着十九郎的胳膊跳下了地。提议:“先休息一会儿。”十九郎不解。他年轻人精力旺盛,方才闭目小憩一小会儿,此时精力旺盛。也许是由于长期侍弄牛马、养鸡养蚕,体力活不少干,他比看起来要强健不少,一夜的奔波,眼中血丝都没几道。罗敷呢,惊吓加紧张,也没什么疲惫的兆头。最需要休息的是两匹健马——被使唤了一夜,又疯跑了半个时辰,已经到了累瘫的边缘。这会子终于被放了缰绳,感激涕零地呼出一口白气,抖抖酸痛的马腿,开始低头吃草。十九郎唇角微翘。她倒是心软。可现在不是珍惜马力的时候。对于白水营里的人来说,“主母”迟迟不起床出门,被发现失踪是迟早的事。“阿姊,咱们没时间踏青。马儿累了,就牵着慢慢走……还是你饿了渴了?我去找水?”罗敷任他唠叨,眉毛淡淡,为难地颦一颦。她总不能说……奔波了一夜,又折腾了一早晨,尽管她滴水未进,此时也颇有些坐立不安,不自觉轻轻拧着裙摆上的绣花。更别说,他好死不死提一句“找水”,听着就难受。她骂起人来泼辣不喘气儿,唯独此时却难以启齿。眼睛水汪汪的看别处,脸上两片可疑的红云飘起来,可把十九郎又吓坏了。又要哭了?待要另想些安慰的姿势,见她一跺脚,声音蚊子细,嘟囔几个字。十九郎:“你说什么?我没听清。”罗敷豁出面子不要,破罐破摔:“我……我……我要找个圊厕……你在这等我一下……”也不敢看他反应,掉头就走。十九郎怔一刻,大步拦在她身前,脸上笑容可疑。“不许。你挑的这荒郊野外的,我还怕野兽把你叼走呢。”罗敷:“……”分明是你跑马不看路,把我带到这儿的吧!身子不爽,也没心思跟他争执,杏眼儿一瞪,算是回应。他让步:“我去给你找。”倒知道女孩子麻烦,没法随便找棵树解决。她坚决不许。八辈子的脸都丢光了。急得她,路边花花草草的叶片上似乎都沾露气。十九郎看她脸色,心里一清二楚,脸上好笑。左右看看,忽然松了马缰,上一步,声音低低的。“你要习惯,以后你就是我阿母,咱俩一家人。有什么贴身之事,尽管向你的孝顺儿子吩咐。你若太过见外,当心让旁人看了生疑。”罗敷一口气闷在胸口。呆愣的当口儿,他已登上一片小坡,眼尖看到,不远处几个农夫有说有笑,背上竹筐里是新收的芜菁。燕赵古地丰饶,阡陌沟渠相连,五里必有人烟。十九郎赶紧过去,笑脸和煦搭话,说自己“母亲行路劳累,可否借地小憩。”农人也见过不少行旅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没二话,把他们常用的圊厕指给了他。十九郎回来,笑嘻嘻地:“阿姊,请。”罗敷只得红着脸去了。回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跟他搭话,跟在他身边走,假作四周看风景。耳中听着脚步声沙沙,心中翻来覆去的,默默琢磨十九郎方才那句话。得跟他装一家人……不能见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儿吃亏呢!她安慰自己,总比莫名其妙当了纨绔公子的婢妾好。她冷不丁开口:“我夫君是谁?”这句话问得严肃无比。但问题的内容实在太过荒谬,十九郎一下没反应过来。“你……?”罗敷朝他无奈一笑:“总不能就这么回去。我要装成主公夫人,得事先做点准备吧。”既然决定共同瞒天过海,两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十九郎也知道此事不能儿戏。一想到要欺瞒整个白水营,有趣之余,也不免心中紧张,摸摸鼻子,放慢脚步,开始跟她对口词。第13章 身世“阿父是永和年间生人,姓王。名讳非我等能叫。但他的别号‘东海先生’,士族中还是颇具名望的。你提起他时,只需说‘东海先生’如何,一般人便会知晓。”十九郎说几句,顿一顿,确保身边这个土包子民女能记个大概齐。“他疏于仕宦,喜研杂学,博古通今。他的相貌么,跟那天你吹牛时说的一样,有匪君子,瑟兮g兮,赫兮i兮——具体嘛,嗯,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三十年后的模样……”罗敷瞟了一眼这个自吹自擂的货,不予置评。但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人大约的确继承了他父亲的好皮相。林间暖风轻起,吹得他衣袂摆动,如同步履生风。倘若他收起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套上一副深沉雅致的面孔,再把手里的弹弓换成个折扇——远远一看,倒像是个潇洒清隽的少年君子,正在琅琅清谈。她收回胡思乱想,凝心正意。从十九郎的夸夸其谈里,择出实用的部分,用心记住。她不知道永和年间距现在多久,但她知道,凡是以“某某先生”为号的,必定是德高望重,年纪不小。她又看了十九郎一眼,得出结论:“你姓王。名字叫什么?”“十九郎”明显是个亲人间称呼的乳名。他白水营里的自己人叫叫便罢,她却不太呼得出口。毕竟太过亲密,也显得不尊重。十九郎却一撇嘴,表示不满:“夫人哪有这么说话的。你该说,敢问小郎君如何称谓?”罗敷不愿搭理他。他已经跟她俗了那么多句,现在开始咬文嚼字了?可见还是不情愿通名。不过她也知道,要想冒充主公夫人,要做的功课还很多。做不到口吐香兰,起码不能像文盲百姓那样说话。她微笑,改口:“君方为重器,姓字岂可擅呼,妾何用唐突。”这回轮到十九郎眼珠子快掉下来。她哪儿学的这些文绉绉的用词?罗敷不动声色,肚里冷笑。好歹在韩夫人家中出入过几次,见识过贵女的谈吐风范,不求学得惟妙惟肖,起码可以照猫画虎。平日里她不这么说话,是觉得太过矫情。让你瞧不起我。不信治不了你。这招对十九郎居然十分管用。他吐吐舌头,不敢再埋汰她了,赔笑道:“阿姊也不用这么说话,我当不起……”她见好就收,假装没瞧见他的窘相,心中盘算一阵,又问:“那白水营,是……”十九郎犹豫片刻,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光和年间的太平道起事,阿姊知道吧?”她点点头,心中隐约有点奇怪。周围人提起那场浩劫之时,都顺着官方的口风,称它为“匪患”、“闹土匪”、甚至“妖人作乱”。而十九郎却用了一个没什么情感偏向的词:起事。听他继续说:“那时候兵祸横行,不管是为了勤王还是为了自保,稍有实力名望的人,都多多少少组织起了自己的队伍。白水营便是阿父那时一手所创的。营中的成员,一部分是他过去的宾客食客,一部分是四处招募的有志之士,还有些慕名而来的无家流民——也不过是给这些人提供一个栖身避祸的去处罢了。“那日你在方三公子面前夸的口,说什么阿父专城典县、食客无数、气派无比——都是甲子之乱以前的事了。四十岁以前,阿父仕途平坦;但自从有了白水营,他把家财都散在这上面,官也不做了,不过一介劳碌白丁也。”罗敷再点头,惊讶中带着些感慨。难怪白水营里不少年长之人,都似乎有过战争的经历,看着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她即便身为平民,也知道当下皇权式微,地方豪强招兵买马的不在少数,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亦是不少。她对这些“地方武装”从来没什么好印象。十九郎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笑一笑,补充:“不过我们没打几场仗——那时候积极用兵的都是野心家,我们基本上只落得清扫战场,死人堆里捞几个百姓出来。再后来,战乱平息,大家感念阿父的恩义,白水营也就继续保留下来。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去处,起码山匪恶霸不敢随意骚扰。”罗敷对那时候的往事也有所耳闻。“野心家”的名字也能叫上来几个,没听说有过姓王的。松一口气,笑道:“东海先生没有野心。”十九郎大笑:“若有,他会为了一个绝代佳人,一声不吭的放我们鸽子?”这话听得她有些汗颜。“绝代佳人”肯定不是指自己。但她敏感地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漏洞:“你如何知道是为了女子?若我没记错,你阿父的留书上只是说……嗯,得到‘珍宝’。”十九郎不假思索地答:“还能是什么?阿父不爱名也不爱利,我们分析来分析去,也只有美人能把他勾走啦。过去他也常以‘珍宝’喻绝色,身边的熟人都知道。”罗敷看一眼他的纯真笑容,心中腹诽,这家伙一定不是个孝子。敢这么编排自己父亲,简直大不敬。又或许,在他们文人士子眼中,“为美人折腰”算是风雅美谈?不禁又想起那个风度翩翩,手下狗腿子横行霸道的三公子方琼。但愿东海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她心思一松,免不得又回转到邯郸城外自己家——眼睁睁看着外甥女逃之夭夭,舅母张柴氏大约百口莫辩,眼下不知在怎么哭呢。她狠下心不想同情,却也做不到幸灾乐祸。想起阿弟那副大头细身子的可爱模样,平白担忧。不过眼下她自顾不暇,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担忧”而已。她余光左右看看。山坳里偶尔会经过些砍柴人、采药人,虽然暂时没人注意到这两位孤单行者,但依旧让她平白觉得心虚。方琼手下的人,可别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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