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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7)(1 / 2)

金乌西坠,已经是宫门要关闭的时候了。

陈嫣拒绝了自家姐姐的挽留, 离开了未央宫——她果然还是不能在这个曾经的‘家’安寝, 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目送陈嫣离开, 陈娇也是叹息:“阿嫣这个丫头就是这样, 从小就认死理, 大舅驾崩后她再也不愿意留在未央宫了。”

刘彻在旁并不说话,眉毛却垂下了一些。事实上, 相比起陈娇这个做姐姐的,他可能了解的更多。因为在当年那件事上, 他才是旁观了整件事的人。

他知道不只是父皇待阿嫣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阿嫣也视父皇为真正的父亲!当年那声‘阿翁’还言犹在耳呢!从那个时候他就真正明白了。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的时候和外界的任何东西都无关!

所以没有血脉传承的父皇和阿嫣才能成为父女,而在那之前他只以为他们是‘像父女’而已。

宫廷这个地方, 因为充斥着最极端的权力, 所以这里也能诞生出两种极端。这里的人本该是最亲近的, 因为他们是夫妻、父子,但权力让一切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关连可悲而可鄙!这就是一种极端了。

而另一种极端恰恰相反,原本没有关系的人也能感情深厚的不可思议。

也对,这里生活着的人什么都不缺了, 不提对于权力的向往,在别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不顾虑任何,只是凭喜好行事。这样一来,反而纯粹的可怕。以他父皇和阿嫣为例, 他父皇什么都有了,能图阿嫣什么?所以真的只是爱她如爱自己的孩子。

同样的还有阿嫣她和陈娇一样,都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孩子,其他人孜孜不倦渴求的都是她们唾手可得的。当然了,她还是有可能渴求着来自天子给予的权力的。但刘彻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这个结论。

以一个皇帝的多疑来说,这简直是仅次于太阳从西边升起的稀奇事!

只能说,一个人少年时代经历的事情是会深刻地影响这个人的,刘彻恰好在他少年的尾巴旁观了一场足够影响他的别离。

他至今记得当初阿嫣的一切——真奇怪啊,当时的他虽然深受震撼,但过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是的,那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同一般的事,可非同一般的事身为天子不是天天都会遇到的吗?

他根本忘不了,每每陈嫣那双幼小的眼睛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百无聊赖、称孤道寡时。

他身边围绕着一群人,却像是只有自己独一个。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莫名想到,他大概更像是一个皇帝了。

阿嫣当时为了不打扰父皇休息,更为了不让父皇担心,哭也是无声甚至无痕——她低着头垂泪,而且绝不眨眼,这样眼睛就不会顺着脸颊流下来。

直到现在,刘彻摸到手背的位置,依稀还记得当年眼泪打湿一小片皮肤时的滚烫。轻微的烧灼感现在还会出现当然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儿错觉。眼泪本身就不烫人,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

人的感知是很奇妙的,有的时候记忆也消退了,唯独当时留下的感觉不会变化,反而能够越来越深刻——因为人本身会一次又一次强化这个!

刘彻决心待陈嫣好,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复杂!甚至最开始的时候他对陈嫣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这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另一方面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将国家交给了自己,但自己相比起父亲的另一个孩子,简直不值一提!

宫廷之中谈父子情是很可笑的,这也是刘彻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但人类是有天性的,特别是那时候刘彻还年轻,远没有后来磨练出的心肠。事实上,当父皇为他扫平一切障碍,为此连周亚夫这样的重臣也是手起刀落为他遮风挡雨的时候,他是不可避免地孺慕自己的父亲的。

对于孩子来说,父亲就是英雄!当他的父亲以一种绝对的气势保护他、教导他,就算是之前已经明白宫廷之中亲情靠不住的刘彻,也会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内心升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但在最后关头,事实仿佛当头一棒,迎头来的一盆冰水让他知道:你得到的并不是父亲的爱护,只是父亲出于责任的行为。而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早就被另一个人轻松摘得了!

人类是掠夺型的生物,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同胞手足尚且会为了争夺父母的注意力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更别提从小被当成是皇帝培养的刘彻了!他才是真·小皇帝汉家培养继承人的时候都很强调攻击性这一点,刘彻从小就学会了想要就伸手去拿,拿不到就争,争不到就抢!

他对陈嫣的观感实在是太复杂了,正是因为这种复杂,他才不断被这个明明幼小的孩子牵扯注意力。甚至在几年之后,这个孩子长大,他依旧会被这种复杂的情感所影响。

爱一个人不可怕,刘彻是天子,想要就可以去拿!恨一个人也不可怕,同样的,他可是天子,毁掉痛恨的本身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怕的是,爱与恨都不明确,又同样强烈。

想要时伸出手,然而在没有触碰时又缩了回来。

所以看到陈嫣心碎时,他才会那样。他既被其中隐含的真情实意震撼,也因为自身的复杂感情爆发。

这种情绪中他甚至会委屈——孤已经这么小心翼翼了,明明那么想要毁掉,结果却得克制自己。可就是自己这样小心对待,没办法毁灭的,却自己先要被毁掉的样子。

这算什么?

很没有道理,简直就是典型的‘巨婴发言’。可话又说回来了,皇帝这种生物,有的时候又和巨婴有什么差别呢?

然后就是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他将她交给他照顾。

父亲将天下交给他照顾,这是他的责任,同时也是他的兴趣,天下是个大宝贝!而父亲同样将一个小姑娘交给他,这也是他的责任、他的兴趣。而且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这个小姑娘也确实是个大宝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相似性都让当事人混淆了。

更进一步说,刘彻的混淆又何止这一种——父亲再偏爱阿嫣又如何?最终也越不过生与死的界限。他是人间的帝王,活着的时候拥有一切,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后的最后,他最珍惜的宝物还是得交给另一个人!

这种怪异的关系让刘彻进一步混淆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阿嫣对自己算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是亲密的,还是疏远的?是自己的所有物,还是绝不能触碰的那一个?

他不知道,也正是这种不知道,才牵扯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最终连他的呼吸也紧紧拽住!

陈嫣离开未央宫的当日,刘彻当然歇息在了椒房殿。毕竟都留到这个时候了,还从椒房殿离开,到时候皇后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不管怎么说,陈娇还是他的皇后,皇后该有的东西就得有!

更何况,让陈娇丢了脸面,想也知道她是会闹的,到时候事情怎么收场?

宦官韩让在刘彻转身往殿内走的时候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低下了头——这个国家的年轻帝王在转身之后又回了一次头。

橙红色的晚霞已经有些暗淡了,在年轻深刻的面庞下足以留下一层阴影。从韩让的角度来看,一切是清清楚楚的。这让韩让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和他同一批进入宫廷成为宦官的同乡他们的不甘心历历在目。

那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能为力,与此同时,还有孤注一掷的癫狂。

天边的落日总算走到了最后时刻,走投无路的余晖最后一缕也消失,天地间进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

侍奉天子就寝,剩下的就不用韩让操心了。他也是中常侍这一级别的宦官了,这等小事本就用不着他来,更何况这可是在椒房殿!椒房殿的宫女宦官自然也是殷勤的。

对于天子身边的宫人,韩让是比较防备的,他得防着有更能揣摩天子心思的新人上位。但对于椒房殿这边的人就不太在意了,都不是一个单位的,偶尔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又怎么了?

有特意奉承韩让的宫人安排了舒服的房间,韩让也不推辞,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也就住进去了——宦官不能生育,徒弟就和子侄差不多。而且在宫中,培养徒弟本身就是在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等到小徒弟学出来了,就会撒到宫中其他岗位。

相当于门派子弟出去自立门派。

由此,自己这方势力才会越来越大。

相较于宫中其他权力很大的宦官,韩让本身是一个很愿意培养小宦官的人,这方面的口碑在同僚中间也算是很好的了。

此时就叮嘱自己的小徒弟:“少府那边匠作赶制不夜翁主首饰之事,你去盯着,这件事办的漂亮一些,最好是不夜翁主能够满意!这件事做得好,陛下也就知道你这个人了!将来升官才能想到你。”

小徒弟之前就有韩让提点过,知道天子的一点儿事儿——但现在还是觉得困惑。

“中常侍前些日子说淮南王主不是真仙,不夜翁主才是可、可就算不夜翁主不同寻常也不至于如此罢!陛下也给宫中娘娘们送过珠玉锦绣之类,从来都是交代一声罢了。”小徒弟类比着自己之前就已经见识过的,脱口而出。

毕竟,从他的角度看来,此时的不夜翁主也和后宫的娘娘没有什么差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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