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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欢喜(5)(2 / 2)

易连恺说:“你就爱胡思乱想,我这就派人去找这个傅荣才,等找了他来,你好安心地保养身体。”

秦桑慢慢地吁了口气,说:“那么就等找到他再说吧。”

易连恺见她脸色十分疲倦的样子,于是站起来,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叫朱妈进来陪你。”

秦桑微微“嗯”了一声,像是答应了,易连恺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可是又忍不住回头,只见她整个人陷在床上的鸭绒被里,身形娇小,倒像个小孩子一般。不过她的脸庞衬在枕头上,倒没有多少血色,更显得孱弱可怜。他心中烦恼无限,最后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带上门走出去了。

易连恺叫了朱妈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楼去。从楼梯下来正对着客厅,这里本来是城防司令部用作办公的地方,后来临时改成住所,虽然布置得富丽堂皇,但是因为地方太大,所以仍旧显得空荡荡的。搬进来的时候,就在中间加了一大张波斯地毯,然后在地毯旁围着一圈沙发,墙角里放着一座古董式样的落地钟,现在那钟的下摆慢颤颤地晃过来,又晃过去,越发显得屋子里安静。

易连恺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屋子里太安静,听得着他划取灯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划了一下没着,又划了一下,仍旧没着。他索性抛在烟灰缸里,又重新擦了一根,这次终于点着了,于是点着烟,抽了没两口,却又随手掐熄掉了。远处不知道哪间屋子里的电话铃在响,葛铃铃吵得人甚是讨厌。他听了一会儿,终于辨出应该是走廊那边的房间,只是电话铃响了几声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走过来,在门外先叫了一声:“报告。”

进来的人正是潘健迟,易连恺对身边的人素来是熟不拘礼,而且此时他又是便装,潘健迟便没有行军礼,只是微微一躬,说道:“闵小姐打电话来,说是身体很不舒服,公子爷要不要去看看她?”

易连恺微微皱起眉头,潘健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闵小姐素来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

易连恺想了一想,说:“叫他们预备车子,我去去就回来。你留在家里,若是少奶奶问起来,你就说我往姚师长那里去了。”

潘健迟便出去命司机将车开出来,又安排出门的卫士,然后亲自将易连恺送出大门,方才转身回去。

汽车驶起来非常快,不一会儿就拐弯转过街角,风驰电掣穿过好几条大街,最后驶进一条僻静的街巷。这里虽然离闹市不远,可是闹中取静,一条斜街,两旁的人家院外都栽着树,不过时值隆冬,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西洋人制作的叶脉书签,又扁又薄的竖在苍蓝的天空底下。又像是池塘里的荇草,被天光云影倒映着,却又被水流不停摆动,微微生出一层寒意。

闵红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致玲珑的西洋小楼,前面还有一个花园,因为树木掩映,所以显得极是幽静。易连恺的汽车是经常过来的,所以只在门口按了声喇叭,门房里的听差就连忙奔出来,打开大门,让汽车驶进去。

闵红玉用的女仆也极是机灵,早就默不做声从客厅里迎出来,看到汽车在台阶底下停下来,便上前打开车门。

易连恺并没有多问,下车后就径直走进屋子里去。这里也装了有汽水管子,暖烘烘的甚是暖和,所以他一进来就把大衣脱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仆捧了去挂起来。却听见有人在楼梯上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别脱衣服啊,过会儿咱们还得出去。”

易连恺没有回头也知道这娇俏的声音是谁,所以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佣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欢的龙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着那热气,那新沏的茶极烫,袅袅上升的雾气仿佛轻烟一般,将他的眉目也笼得不明。闵红玉就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笑着道:“我还以为今天你不肯出来了呢。”

“我要是不出来,那个姓潘的怎么肯放心。”

闵红玉“噗”地一笑,说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块儿。”

易连恺的脸色猛然一沉,闵红玉知道他立时就要发脾气了,所以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这小气样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宝贝,我这样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来开玩笑,不过我只是想着自己命苦罢了……”她说到命苦两个字,眼圈不由得发红,两颗糯米细牙咬着殷红的嘴唇,倒似要真的哭起来一般。

易连恺却笑了笑,说道:“她算什么心肝宝贝,我的宝贝在这儿呢!”说着伸手一搂,闵红玉本来就腰肢柔软,身轻如燕,被他这么轻轻一使力,便就势坐在他的腿上。她却连嗔带怒似的,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说道:“你也就只拿这种话哄我罢了,回头见了你那太太,还不见得怎么拿话作践我呢?”

易连恺却像是心情渐好似的,搂着她的腰,说道:“你没有听说过吗,妻不如妾……”闵红玉却啐了他一口,说道:“谁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联军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礼吧?你打发媒人送了茶礼来,再看我愿不愿意给你作妾。”易连恺哈哈一笑,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们俩现在这样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礼?”闵红玉却挣脱他的手站起来,冷笑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别教我说出好的来,当初你答应过什么?结果一回到符远,头一件事却想着杀人灭口。我现在对你是还有点用处,若是一朝无用,只怕公子爷连子弹都舍不得浪费半颗,立时便要命人将我绑了,缚了石板沉到那符湖里去。”

易连恺却慢腾腾地取出香烟匣子来,自顾自擦了根取灯,点燃了烟吸了口,好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识趣些。”

闵红玉咬了咬牙,只觉得一阵阵的恨意涌上来,这个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谓的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特别是一双利眼,正经瞧着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霸道。相书上说铁面剑眉,兵权万里,原来竟是真的。但此刻他英气尽敛,就斜倚在沙发上,很闲适地将腿搁在一方绣花方墩上,怎么看也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肠,只怕是铁打的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嗓子就哑了下去,说:“我知道你迟早是容不得我,不过你的那些事,我却给你记了笔总账,你要是哪天多嫌着我,别怪我全都给你翻出来,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易连恺“噗”地一笑,将嘴里的烟取下来,往那只水晶缸里一扔,说道:“当初是你自己说要替我办事,我可没有逼着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连慎的老婆,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连慎从前的那些事,你说一半瞒一半,我也就装着糊涂。难道你还为着他老婆,来对我兴师问罪?”

闵红玉倒吸了一口气,声音却好似轻柔了几分:“我原道他是个没良心的,不料你却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里,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泯灭人伦二嫂倒也就罢了,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她话音未落,却听见“啪”一声,却是易连恺清清脆脆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极狠,闵红玉那凝雪似的脸颊上,顿时被煽出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几道指痕立时就鼓了起来。她咬着嘴角,却也不哭,只是狠狠盯着易连恺。

易连恺打完了人,却慢条斯理将西装口袋里的手巾抽出来,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说道:“既然跟着我,就该知道有些事当说,有些事不当说。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可是事情办完之前,你也不许作死。”

闵红玉将脸一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才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着,活着看你的下场。你那个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瞧她会怎么待你。”

易连恺瞥了她一眼:“你会去跟她说吗?”

闵红玉笑起来:“我才不会去跟她说。”她慢慢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那个太太又不是傻子,她迟早自己会知道,这比我告诉她,可要狠多了。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易连恺听她说得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点了支烟:“我的报应太多了,说实话,真不必在乎了。”

闵红玉看他坐在那里,神色竟是十分从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样子,似乎他们刚刚说的那些话,都只不过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阵寒意涌上来,这个人不过二十余岁,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论到心狠手辣,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她几乎没有见过他在意世间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从前觉得他心里唯一占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因为每次他若是有什么古怪举止,必然是为着他那位夫人。可是现在看来,这位夫人似乎也只是一个幌子,他太习惯拿旁的人或事来当幌子了。她心里终于有些游移不定,只见他坐在那里不以为然地抽着香烟,外头起了风,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绿树,这种冬青树冬天也不掉叶子,反倒生出簇簇红果,极是好看。现在隔着窗子,凛冽的北风早就无声无息,只是树影不停摇动,便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他的背影生出诡异的巨翼。

窗子外面原有一棵树,现在起了风,树枝便敲在窗上,有轻微的声音。秦桑本来睡着了,可是迷迷糊糊听到那树枝敲窗的声音,又醒过来了。从前她还住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如果约了郦望平,他就会往她们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那种沙沙的声音,就像现在树枝敲着玻璃的声音一样,熟悉而亲切。她一想到郦望平,不由得就彻底地醒过来。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无,于是索性坐起来。

朱妈本来在外面做着针线活,可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卧室里的动静,她一坐起来,朱妈就连忙放下针线走进来了,问她:“小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秦桑摇了摇头,朱妈却笑着说:“这个时候正是害喜的时候,想必是口里寡淡无味,厨房里炖了鸡汤,要不我叫他们用那汤给你做一点面条?”

秦桑问:“他人呢?”

朱妈知道她问的是易连恺,于是说:“说是有公事,出去没多大会儿。小姐,其实我看姑爷挺心疼你的,这回姚师长的小姐把你送回来,说是你在饭馆里头昏死过去了,把姑爷给吓得啊,我看他脸都白了。站在门口直着喉咙叫人去请大夫,一直等到大夫来了,还守在你床旁边,可是一步都没有走开过呢。”

秦桑心里正自腻烦,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更是不耐烦,于是说:“他是一个人出去的吗?”

朱妈愣了一下,说道:“当然带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问,“他也跟着出去了?”

朱妈说:“潘副官倒没有跟着出去。”

秦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叫潘副官来,我有话问他。”

朱妈说:“小姐,你现在不舒服,还是躺着吧。要是有什么话,让我去问他也是一样。”

秦桑本来半靠在床头,现在拢了拢头发,说道:“没事,我自己问他。”

朱妈只道她要向潘健迟盘问易连恺的去处,所以尽管心里犯嘀咕,还是侍候秦桑换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脸梳头,这才下去叫潘副官。

这么一耽搁,潘健迟上楼来的时候,天其实已经黑了。冬天里白昼短,秦桑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她穿了一件孔雀蓝色的旗袍,上头绣着疏疏朗朗,绣着梅花竹叶。她坐的沙发后原搁着一架落地灯,现在那灯澄金色的光虚虚地笼在她身上,那蓝色的旗袍倒像是一只瓷瓶,有一种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脸,却苍白得没什么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里的白梅花。潘健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她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她抬起脸的时候,灯光仿佛流水一般,从她身后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里虚化成带着点红晕的半透明,像是易连恺书桌上那方荔枝冻。所以在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地行礼。

秦桑却十分谨慎地叫了声“朱妈”,又向她使了个眼色。朱妈明白她是有话跟潘副官说,于是收拾了针线走到外边去,随手又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本来很轻,“咔嚓”一响,潘健迟却仿佛受了什么震动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却轻得几乎没有人能听见:“夫人。”

秦桑听着他这么一声,整个人也微微一震,不过她旋即就恢复常态,指了指一旁的沙发,说道:“坐吧。”

潘健迟却没有动,说道:“夫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跟着易连恺,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其他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可是姚家四小姐,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这样的手段,未免太过于卑鄙。”

潘健迟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窗外夜色无垠,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人影,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原来只是他自己。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打在玻璃上的轻响,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小桑,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去游行?”

当然还记得,因为内阁答应了俄国的条款,要将川离三岛割让给俄国。那时候的血亦是热的吧,她在心里想,不像现在,连整个人都仿佛钝了。那时候一腔热血,觉得女子并不输与男儿,可以一呼而起,径直上街去抗议内阁的丧权辱国。成百上千的同学都通宵未眠,赶着写出无数标语口号,拿床单做了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川离三岛”,在街头、在巷尾,无数雪片样的传单四处散发,他们像潮水一般,一直越过军警的警戒,闯到外交部长家中去与部长理论……

不过区区数载,却遥远得一如前世。

“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军阀腐败、藩镇割据、内阁傀儡、外强中干。这些军阀自相残杀的时候,无一不骁勇善战,可是面对列强的时候,却个个软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将横川以北大片领土让给俄国人,那是几百万亩的森林、矿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要租借军港,活脱脱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双喜跟英国人不清不楚……这些军阀,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抢粮、抢地盘、抢政治资本,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的替国民、替国家在着想,他们都是外国人的走狗。要想让这天下太平,要想让国人过上好日子,就得先消灭这些军阀。”

秦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极其细微,她只要稍稍动一动,几乎就听不到了。他一字一句,声音仍旧非常轻,可是咬字极准,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渲诉:“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混蛋,可是我并不是为着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妹妹……都是怎么死的吗?他们都是死在徐庄,李重年和姜双喜的那次内战,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家破人亡?你以为我就不想报仇吗?你以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吗?可是国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国都摇摇欲坠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的家是毁在军阀的手里,还有千千万万的家,都是毁在这些人手里。比起他们做的事情,我利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感情,算什么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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