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以后。
朴青野把躺得皱巴巴的校服从头顶扯出来, 抓起床边叠着的白t恤，胡乱往身上套。她一边按着手机一边往洗手间里走，给姚窈发短信：你现在在哪里？
对方几乎是立刻回复的——
就是上次, 我们喂小狗的便利店前面。
洗手间没开灯，镜子幽幽地反射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朴青野缓了口气，抬头打量着镜子里的女孩。
对方睡眼惺忪，一头凌乱, 头顶还有撮短发向外翘着, 显得倦怠又狼狈。衣服也不怎么体面, t恤的领口太宽松, 沿着肩膀往下歪斜, 露出黑色运动背心的肩带。
她伸手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它短暂被按塌下去, 又顽固地支起来。
朴青野有些发怔，心想：
……该不该去换件衣服呢？
但又很快清醒过来, 狠狠瞪了镜子里那个家伙一眼——
没出息！
她最终什么也没带，随手抓了两把头发, 把手机揣进口袋, 扭头跑出了卫生间。
心脏在胸膛里不安分地咚咚跳动, 像六月湿漉漉草地上的蚱蜢一样可恶, 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跃出喉咙口，掉落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朴青野抓着栏杆急匆匆地下楼, 一边连着两级跨下台阶，一边恼怒地自问：
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可她没办法给自己一个正确答案，下楼的脚步反倒是越来越快了。
老式民房的二楼仍然很是热闹，灯火通明，堂伯父请了一大帮人来家里做客, 中年男人们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打麻将，推牌哗啦啦的声音和响亮的笑声吵得整层楼都在震动。这几天家里的客人来得越来越频繁，闲着没事干，彻夜都在抽烟聊天，聒噪过了头。
朴青野也不回地从他们中间穿过。
堂伯父眼尖，发现她离去的身影，在背后喊了句：“哎，青野，你去哪——”
问归问，顶多是对侄女出于客套的关心，显然没有挽留的意思。
-
室外的空气湿闷得一如既往，呼吸都像大团大团吞进了水雾。朴青野跨上自行车，一路往她们曾经碰面的街道骑去。她还记得，那天晚上下了小雨，天气有点凉，姚窈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自己站在她身后……
我打电话给姚窈的时候，说的是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我和我爸吵架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
接到电话的姚窈是一路跑着来的，而这次，朴青野却不知道赌了哪门子气，踏自行车沿居民楼七拐八拐绕了一大圈，故意浪费了起码十来分钟。见到挎着书包站在街边的姚窈时，已经过了夜里九点。
原地等待了半个小时，姚窈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手捏着书包带子，温顺地低着头出神。路灯昏黄，照在狭窄的马路上，把女孩的眉眼染成很漂亮的颜色。
朴青野尽量目不斜视，在她面前刹了车，脚撑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绷着脸。
姚窈看见她，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朴青野，”女孩的声音有点哑，透着股倦意，语气倒像在撒娇，“你来啦？我还以为今天你不想理我，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
朴青野心知肚明，就算今天她真的收了短信却不来，姚窈从这条街走回家，最多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她心里还藏着芥蒂，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家伙的卖乖，只得重重呼出一口气，皱着眉说：“上车。”
姚窈听话地把书包背好，爬上后座。她的动作很轻，像只灵活的小动物，手伸过来揪住她衣角的时候也小心极了，像是明白朴青野今天心情不好，生怕被她嫌弃。
“……我坐好了，”姚窈抓着后座横杆，慢慢靠过来，用侧脸短暂贴了一下她的后背，“你骑吧。”
让人完全生不起气来。
头顶路灯的灯罩破了一半，蒙着层灰尘，却还是围着一团不知名的小飞虫。朴青野抬头瞥了一眼，小虫子前仆后继地撞在灯罩上，发出雨点一样轻微的噗噗声。放在平时，她一定会觉得它们很蠢。
但这会儿，朴青野却觉得心里涌上来了一阵同情。
-
车后座上的姚窈话不多，安静地攥着人的衣服，时不时吸一下鼻子。朴青野本来打定主意尽到自己送她回家的任务就走人，不和对方说话，骑到半路，却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你……”她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没组织好语言，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姚窈，你今晚，是和曹桦彬去吃饭了？”
姚窈安静了一会儿，闷闷地“嗯”了一声。
朴青野想尽力克制住自己语气里的尖锐，态度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生硬起来：“吃个饭到八点半？他一个男的，怎么也不知道送你回家？”
姚窈被她说慌了，立刻解释：“我、我和他说了自己有事……”
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揪着朴青野衣服的手也略微收紧了一点：“朴青野，我想让你来接我的……”
女孩的语气带着委屈，就是放在不久以前，朴青野也会早被这种说辞唬弄得心软。可此刻的她却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就是有点不是滋味。
——姚窈可以在她面前讨巧，也照样可以在别人面前作出可怜兮兮的模样。说到底，对于这个女孩来说，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可以随时被另一个愿意关心她的人取代。
“姚窈，”朴青野沉默半晌，才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觉得他——就是那个曹桦彬，你们……”
话说到一半，仿佛出于某种不知名的自尊，她忽然紧紧闭上了嘴。
姚窈靠在她身上，貌似茫然地问：“朴青野，怎么了吗？”
自行车还在往前行驶，夏夜温热的风迎面扑来，细碎的乱发在脸上扫动，很细微的刺痒。朴青野紧紧咬着嘴唇，倔强地撑开上下眼皮，任凭自己的眼睛被头发剐得生疼，连眼眶都开始发涩。
真讨厌…这种糟糕透顶的挫败感。
“没什么。”她低声回答，“不用……现在不用理我好了。”
-
朴青野把姚窈送到居民楼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低矮的小公寓楼只有几户的窗口还亮着灯光，电线杆和绿化带里长得歪歪斜斜的灌木交织在一起，黑压压一片，显得多少有些瘆人。
她一边刹住自行车，让姚窈从后座上下来，一边问：“你妈妈在家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