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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1 / 1)

费岑好半天没有说话。尤乾的话正说中了他的痛处。民与官的关系十分微妙,民强则官弱,官弱则民强。而在京兆府,蜀商之所以只要买通地方势力,官府就不得不退让,是因为在关中正是民强官弱的处境。费岑本身并不是关中人氏,他出任京兆尹不过三年的时间。而关中的那些豪强最少的也有三十年的根基,长的甚至有三百年。这三年里,费岑的为官之道一直是一个稳字。他对于地方豪强一直采取拉拢的策略,不曾与他们为敌,也鲜少扶植自己的势力。之所以如此,因为按照原来的律法,他在京兆府待上三四年就会被调回京城去,京兆府于他不过是个临时驻地。不止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各地大员来说皆是如此,从前的袁基录也并未好生经营过蜀中。这不止是因为费岑懒政之故,也是因为凡做官做到了一定程度,保便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他不做错事,就可以一生荣华富贵。可万一走错一步,自身受损还罢,更可能因为责任重大,牵连身边的所有人。他的做法原是不出差错的,可谁能想到,朝廷忽然放权,地方官员不仅有了兵权,任期亦被延长。以朝廷那混乱的德性,他已不指望被调回朝中任职,且回京的待遇恐怕还不如留在关中。他有心想好好经营关中,但先前的三年他又未曾稳固自己的权势,致使他这京兆府尹当的是可有可无。天下一乱,他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良久,费岑终于开口:那尤公子觉得,我该怎么做呢?尤乾这才终于切入正题:费府尹上任之初,原该与地方豪强相争,立起府尹的威信来。可惜那时的机会错过了,眼下已是多事之秋,此时再造争端,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因此府尹想在关中立稳脚跟,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扶植府尹自己的势力。尤乾这番话说的是十分恳切的。朱瑙不管是一开始在阆州,还是后来在成都府,他之所以能够稳定大局,自是有一套他的手段。对于原本的地方豪强和地方官员,他都是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不造成太大的动荡。更重要的是,他扶植起了他自己的势力。他任用了不少新的官员,开办了新的工坊,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军队。眼下在蜀中,朱瑙要做的事又有谁敢反对?费岑苦笑道:这道理固然不错,可我要如何扶植我自己的势力?他也在加紧练兵,但一来兵马有限,二来练兵需要时间。而且关中没有蜀地那么好的条件。蜀地是个四塞之地,朱瑙可以安心壮大,他却没有这条件。这不是他现在都已经被谢无疾给盯上了么?尤乾道:眼下不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么?蜀商要进关中来,正是要给关中带来变局的好时机。新建工坊需要官员,新开商行需要人手,费府尹趁着这个机会,便可大力栽培提拔自己的心腹。待费府尹的势力渗透各行各业,难道还怕权势得不到巩固么?费岑再次愣住。他一开始就知道尤乾来的目的是要说服他,但中间说到了他的难处,他差点都把这事给忘了。眼下话题绕回去,他心中猛然惊醒,提醒自己不要上尤乾的当。然而静下心来仔细一想,撇开尤乾的立场不谈,这话说的却真的在理。关中,历来也是富饶之地,物产并不匮乏。正因此,这地方的局势十分僵化。僵化则必然带来腐朽。若要改变这局面,由内部发起是极难的,费岑很清楚他要推行一条政令的难度有多大。然则若有外部势力推动,此事却容易了很多。谢家军是这股推力,蜀商更是!原先费岑竭力将外部势力挡在外面,因为他仍是从前的思路。他以为只要能笼络住地方豪强,他这京兆尹便可一直当下去。可当那些地方豪强被人收买之后,他才意识到他错了。一味的笼络,让他成为了可以被取代的人。就算没有蜀商,没有谢家军,早晚也会有别人。而他的地位也不是被外部势力动摇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坐稳过!费岑原本就不笨,他能跟尤乾和金闵周旋那么久,恰恰说明他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而他先前只是没跟上天下大势的变化,被尤乾这一提点,他顿时醍醐灌顶,神志清明。尤公子。费岑忽道,实在对不住。本尹忽觉身体不适,下午的会谈可否先行取消?尤乾一怔:费府尹的意思是?费岑道:明日不,后日。给本尹两天时间休整,咱们再行往下谈。到时候相信也能给蜀商兄弟们一个满意的结果。他需要换一种思路重新看蜀商送来的方案,并寻找他自己的获利方式。这需要时间。尤乾笑道:那费府尹务必好好休养,早日把身子养好才是。费岑嗯了一声:多谢尤公子。眼下费岑急着想重新整理思路,想明白之后他一定有许多要跟尤乾谈的,但不是现在。况且眼下正是午膳的时间。于是他问道:尤公子用过膳了么?尤乾听出这是逐客的意思,忙道:吃过了。草民这便告退,不打扰府尹用膳。费岑点点头:我让人送你出去。尤乾刚走到门口,费岑又忽然叫住他:尤公子。尤乾回头:府尹还有吩咐?费岑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成都府的朱府尹,他他他不知该怎么问,舔了舔嘴唇。片刻后却笑道,罢了,尤公子既已向本尹投诚,本尹自是要重用你的。往后倒想好好听你说说那朱府尹是个什么样的人。尤乾忙道:费府尹若愿意听,尤乾一定尽言。费岑颔首:好。你先去吧。如今主少国疑,各地割据。天下大势变幻莫测,朝廷已然指望不上。他必须要做更加长远的打算了。尤乾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第123章 茶馆之约另一边。时辰快到的时候, 金闵换好衣服,点了人手,预备出发去官府。然而他刚要出门的时候, 官府的官吏就来给他送信了。官吏通知他们今日的会谈取消, 让他们过两日再去。取消?金闵非常意外, 为什么会突然取消?送信的官吏公事公办地答道:费府尹忽然身体不适,因此需要休息两日。金闵愣了。身体不适?官吏就来送个信, 送完信就回去了。而谢无疾今日不在,他自己出去逛集市和茶馆了,因为蜀商那边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他现在不再跟去官府凑热闹了。于是等官吏走后, 金闵就和自己的手下议论起来。一名手下道:费府尹怎么会忽然身体不适?昨天看他还好好的。另一人道:他明摆着不想跟蜀商合作, 这是又用装病来拖延时间了吧?对于费岑拖时间的本事他们可是早有体会。虽说装病这种手段也太过低劣了, 不过看这两天费岑对蜀商的态度,的确是厌恶到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想出这样的烂招也不奇怪。金闵对此非常幸灾乐祸。反正他们这边驻军的协定已经达成了, 蜀商那边进展不顺利,他们还是很乐见其成的。要知道他们、蜀商、京兆府这三方的势力之间的关系可谓十分微妙,各自之间都有合作, 也各自之间都有纷争。如果蜀商跟京兆府打得太火热,才对他们不利呢。金闵呵呵冷笑道:他愿装病, 就让他装去吧,总之与我们没什么干系。手下担忧道:金副尉,若是京兆府迟迟不能与蜀商达成协约, 蜀商要求我们出面干涉怎么办?毕竟他们是同盟, 一致对付京兆府也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金闵皱起眉头,颇为不屑:京兆府已经答应他们那么多条件了, 少了那几条,他们还真敢要求我们出兵攻打不成?尤乾不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吧?言下之意,他们如今看热闹就行了,成或不成反正都跟他们没关系了。手下们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众人也就不再纠结,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戏了。=====谢无疾在集市逛了一圈,又来到茶馆门口。近来他只要闲来无事,便会到茶馆来看看。然而他一次都没再遇上那个叫贾一珍的人。他站在茶馆的门口,目光在堂中扫了一圈。今日仍和前几日一样,茶馆中人头攒动,却都没有那个人。他默默站了片刻,转身离开。他前段时日一直探寻贾一珍的下落,是怀着招揽人才之心。然则近几日来,他想再见贾一珍一面,却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能将天下大势一眼看透、能将他的烦恼一语说中的人,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那人到底是何身份?究竟有何背景?贾一珍,或是由假亦真所化而来吧。谢无疾心里其实有一个猜想。他有时希望那猜想是假的,贾一珍就是颗沧海遗珠,他便可放心将此人揽为己用;他有时也希望那猜想是真的。因为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至少让他弄明白究竟,总好过悬而未决。谢无疾在大路中间茫然地伫立了片刻,一无所获地回去了。=====两日后,费岑病愈了,于是金闵带着人前往官府,继续未完成的协商。在官府门口,金闵遇上了尤乾。尤乾这几日也没闲着,天天到处与人把酒言欢,很是吃得开。他出手大方又善言辞,已交下许多真真假假的朋友,可为日后所需铺路。昨晚他也是喝了酒很晚才回去睡,早上起来才醒酒,因此人看起来实在不大有精神。而他的这股萎靡看到金闵眼中,便以为他是在官府碰了壁,心烦得吃不香睡不着了。毕竟还是同盟的关系,金闵也不能太落井下石。于是他心里偷着乐,面上却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上前拍了拍尤乾的肩膀:尤兄,看开点儿。尤乾一愣:啊?什么东西看开点儿?金闵还没来得及更多安慰,官吏已出来迎人了。于是两人不再多话,带着人进官府去了。到了官府大堂,费岑已坐在大堂上等他们了。金闵一瞧费岑,不由愣了愣:以往费岑见他们的时候,虽然也会堆着笑,可明显是虚与委蛇的假笑。可今日费岑竟然红光满面,笑意能从眼角的皱纹里透出来,几可谓春风满面。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双方入座,会谈很快开始。尤乾又把先前那些悬而未决的那些事情提了出来:我们希望能在乾州、华州各办几间非兵用冶炼坊,每工坊各募工人一千,采巴山之矿进行锻造。开办工坊所需由我们蜀商提供,工人从当地遴选招募,经营所得我们与官府五五分成。金闵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啧啧摇头。蜀商想要把手伸向关中的矿产开采与冶炼之事,已经提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费岑等官员义正言辞地驳回去,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说实话,这本就是蜀商的僭越,尤乾怎么就学不会知难而退?非要一次一次被人驳斥,他都不腻么?金闵正在心中暗暗腹诽,却听费岑开口道:可以。金闵:可以??!?!!他没听错吧???却听费岑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道:你们想开办工坊,这没问题。不过一千人太少了,每工坊须招募工人两千以上,且工人年俸不得少于百斛。另外,包括开采矿产在内的花销都得由你们负责。此事既然由蜀商出钱承办,多招募一些人手,便可为关中更多的流民提供生计。流民越少,则秩序越安宁。而且招募的人越多,所需治理官员就越多。费岑正需要这样的时机大力提拔栽培忠心于自己的人。金闵目瞪口呆。一千人还嫌工坊太小,还让招两千??尤乾却笑了起来:照费府尹这意思,那便是要我们拿出许多银子来养人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经营所得恐怕不能按着五五来分了。费岑一本正经道:山林海泽矿产皆为官家所有,工坊劳役亦是我关中的百姓。你们出的不过是置办工坊的钱,还想与官府平分收益,本就不合理嘛。这话说得颇为无赖,于是双方就在钱与人数的问题上辩了起来。尤乾不怕争辩,怕的是对方堵死了路,连争的机会也不给他。他身为商人,讲价可是他的擅长,而且他开出的条件本就给了对方商榷的余地。于是双方各自援引论据,争执起来。争到火热时,双方还都掏出了算盘和账簿鱼鳞册等算起账来,一时间,大堂里满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声。金闵等人置身事外,一直傻眼,连句话都插不上。不多时,官员们和蜀商们在各自让了一些条件、又另外讲了一些条件之后,终于在此条上达成一致,又继续往下协商。费岑病了两日,金闵简直怀疑他病中烧坏了脑子,他的态度一改以往,再不是油盐不进,反而十分积极主动。原先他要么不想让蜀商插手,要么也绞尽脑汁挤压蜀商的插手的范畴,可如今他反倒主动将其扩大。有些事蜀商只想小规模地试办,他反倒还要逼着人家大刀阔斧地办起来。只因事情办得越大,他在其中发挥的余地也越大。直到天快黑时,双方都已吵得口干舌燥,而那些悬了许久而未决的事情终于也都大有进展了。不管是费岑还是尤乾,在经过了几个时辰斗志昂扬的争吵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他们疲惫的脸上,也都挂上了餍足的笑容=====傍晚,金闵带着自己的手下回到住处。一关上大门,这些军人们就忍不住炸开了锅。费府尹今日怎么回事?他疯了么??还是被人下降头了??之前那几天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费岑也收了那些蜀商的贿赂?不会吧?要是费岑也收了贿赂,他们今日怎么还会吵得那么凶?而且他一个府尹,他收贿赂干什么可如果不是被收买了,京兆府怎么会真的同意让蜀商插手那么多事!如此一来,蜀人的势力不就彻底延伸进关中来了么?!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那些当官的到底怎么想的?众人满头雾水,聊得热火朝天。金闵却没心情与他们讨论,急急忙忙找谢无疾汇报今日的变故去了。谢无疾正在屋中看书,金闵进来后忙不迭将今日会谈的大致进展和过程一一向谢无疾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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