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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1 / 1)

她想留在宫里。但是面对嫡母那番对于世族联姻的见解,她只能站在那里听完。“近来圣人待你阿爷还不错,听说有意命他去吏部分担一点事。”身兼数职在朝廷官员里并不稀奇,杨谢氏想提前叫她心里有数:“吏部掌考核,你阿爷很有在上上等里招东床的心愿。”官员考核上上等,只能说十之有九都是世族出身,还是不凡的世族。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撇,杨谢氏就提了一句,便让杨徽音回去了,其实她作为嫡母,虽然清楚七娘子能有一个佳婿对随国公府也好,可心里并不好过。她的几个女儿赶上的时机不对,明明是嫡出,婚事上却不如后面的姊妹。果然这事也是奇货可居,有时候多留几年是对的。云慕阁里,云氏见女儿回来的时候略有怏怏,还以为是宫里受人欺负,或者学业上艰难,就和她说起那些送来的小吃,分一分她的心:“伯祷很爱吃那些,他时常惦记你,可惜今日学堂不得闲,你总得晚上才能见他。”今天本来就该是上学的日子,杨徽音纵有遗憾,也不好意思和阿娘说自己是和圣上夜醉外宿,今天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半推半就的逃学。“小娘,今日我留不到那样晚的,伯祷下次再见也一样。”她陪母亲闲聊了几句,直到云氏也开始唠叨起她的终身,她终于可以在母亲面前任性一回,选择借口功课太多,落荒而逃。这几乎是她每一次回来必经的话题,一是没什么话好说,二是年岁到了,总有许多无奈,世族女儿的婚姻难得自己做主。但是每一回她都有些不高兴,回宫之后,从宫外书铺新买的一摞书都没有翻开的兴致。直到圣上到文华殿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得把那些书都藏起来了。——那里头圣贤书只占了一半,另一半却是如今日听书说到的故事话本,最抢手的那些不是被禁就是售罄,她退而求其次,选了几个书铺老板推荐的。她的的确确一页还没翻,但是直觉这些东西是万万不能叫圣上看到的。“瑟瑟还是酒醉难受?”圣上除此之外想不出,叫她尽兴游玩之后神色不见高兴的原因,他轻声责备道:“你瞧,不过是半壶的量,以后还敢不敢了?”杨徽音点了点头,她还想再和圣上一起出宫的,于是极快地服软,但服软中又带有一点不讲理:“有圣人在,我什么都敢做,今日没有圣人陪在我身边,我老实极了。”圣上莞尔,轻斥:“狐假虎威。”她疑心圣上会想起昨晚的一些事而不高兴,继而向她讨要给她披过的外袍和遗落在她身侧的革带。那杨徽音是舍不得给的,她低头忸怩,倚靠在皇帝膝边看着自己的鞋尖:“不可以么?”她错过了圣上望向她的神情,只感受到他手抚上额头的温暖。“当然可以。”圣上很难在感受到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还会拒绝她不怎么过分的请求。她很容易地高兴起来,连头也仰起来叫他看,忽然想到了茶楼里的故事,那是深宫罕闻的,就算是偶有漏洞,但单作为故事也还好,她很有拿来借花献佛的心思。“原先都是圣人抱着我讲故事,今日我也听了两个有趣的,我讲给圣人哄睡,好不好?”文华殿里的榻都是现成的,圣上为了陪她一定没有睡好。“瑟瑟是仍在醉酒?”圣上除了幼年,很久没有享受过被人揽在怀里哄睡的待遇,他总是像捋顺猫的毛一样在安抚着她不平的情绪:“朕从前和你说的话,都忘记了。”瑟瑟对他是完完全全的依赖、感激与崇拜,他不能仗着年岁和她的信任来刻意引诱或者心知肚明地默许她做出爱慕的动作,混淆敬与爱的边界。这会叫别人误会,谎言重复千次,他自己也会慢慢信以为真。“圣人说的话瑟瑟从不会忘,可是君子坦荡荡,小人才长戚戚,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不是圣人之道吗?”她的认知里,这完全没有问题:“我问心无愧,别说外面有内侍守着,便是叫旁人瞧见了,这又有什么?”她颇有些忿忿,赌气道:“我不讲啦!”皇帝起初教她读书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乖巧聪慧的她掌握了文字、拥有了伶牙俐齿后会怼到自己身上,但见她一片赤子之心,反而将自己显得太龌龊,为了不挫伤她的自尊,便含笑央她讲来听一听,满足她倾诉的渴望。“瑟瑟说的是,”他的目光落在她赌气后半扭过去的面容上,极容忍她的小孩子脾气:“朕从前也是担得起‘问心无愧’这四个字的。”只是现在却未必担得起了。作者有话说:抽二十个红包,啾咪!酒极则乱,乐极则悲引用自《史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山东是说崤山以东本章小故事化用了《李娃传》,作者白行简,对世俗婚嫁风气的见解参考自陈寅恪《读莺莺传》感谢在2022-04-21 02:27:06~2022-04-22 04:1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啦啦啦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万花错了吗20瓶;theresa、长安不问、cherry 10瓶;骄阳似我、流泪的萝卜头、鹿呦、勖、小可爱呗、饭饭5瓶;片桐家小萌萌、玉京谣、一盏邓登等灯、旧时、一颗、左手倒影,右手年华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4章皇帝旧年的胡榻已经被她的小床取代,他枕上去的时候杨徽音还贴心地给圣上盖上被子。新换了的丝衾熏了甜香,又轻又软,里面填充了冰蚕丝,比冬季厚实的鸭绒十锦被更柔软滑顺,给人一种被她环抱的错觉。内侍们很欲忍笑,圣人没有自己生养的女儿,但却免不了被女郎捉来过家家的苦恼。远志馆的女学生前前后后换了许多,她所能交心依附并与之玩耍的只有圣上,因此皇帝这时候反而很看得开,他恬然地任她摆布,把自己也当作了送她的玩具娃娃那样听话顺从。杨徽音自己讲的时候或许不如说书人那样精彩,但圣上很是捧她的场,时不时在快要冷掉的时候接一句“然后呢”,教她很愉快地把这几个从茶楼里听来的故事讲完。她觉得这些故事虽然都有一定的不合理,但正因为其不合理和新奇有趣,很有拿来和圣上闲聊的余地。但她却没有意识到,谁都有经历少年时候探索外界的惊叹,她现在所感觉有趣的,圣上多年之前或许已经瞧过了类似的套路,现在只觉平平无奇。“我不明白,为什么娘子们会因为吃醋打死婢女,”她摇摇头:“没有王谢摄政的权柄,却有大将军和盗匪的脾气,又不是天家出身,杀了婢女,她们居然不用偿命?”敬酒斩美人的残酷虽然也曾在世家里屡见不鲜,但是却不符合现在的认知,而且这也仅限于位高权重的掌权者,不是普通贵族女郎可以效仿的范例。皇帝偶尔会拣几份刑部里的卷宗给她看,当然都不是太吓人的东西,只是寓教于乐,于那些曲折离奇里告诉她为什么要这么判。“时势殊异,王与司马共天下也就罢了,如今自然行不通,”皇帝闲谈道:“不过若是有花魁愿意供养男子读书,朕虽会成全,但未必能舍一个国夫人与她。”“圣人是觉得她出身污秽,令朝廷公器蒙尘?”杨徽音忽然起了辩论的兴致,“其实戏文里的皇帝或许也想成全他们,但是若以花魁之卑与新官的职位,怕是不能自处,所以赐一个格外贵重的名号?”圣上却摇摇头:“乱世与治世总是有别,乱世用人自然不拘一格,选拔治世之才,品格端方才是首重,这男子若是失格至此,令亲族蒙羞便当不得一个世家子弟,总不是一句风流浪||荡可以抵过去的。”夫荣妻贵,若是君王看轻她丈夫的本事,当然也不会赐予她格外的名分,除非这男子的才气锋芒达到令君主垂爱的地步。皇帝对这些故事的兴趣不大,多用来与她剖析时事与人心,他是驭人者,所教授的还是基于权术,于高处俯视众生,评判功过对错,但到了最后却有意闲谈考校,有意无意地问起:“瑟瑟觉得前朝公主做了皇后,这一节故事好不好?”杨徽音说这有什么不好:“于皇帝而言,娶前朝的宗室能安抚人心,于前朝皇族而言,亦可安慰自己好歹后代君王还留有一半自己的血脉,皇后凭此再至青云之上,原本只是掖廷罪奴,后来却有夫有子,还可以凭借手中权柄荫庇族人,很圆满的一个故事。”她见圣上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似乎很有一分惊异,她疑惑:“圣人觉得我说的不对?”圣上定定地看着她,泰然笑道:“没有,瑟瑟什么也没说错。”他枕在她的榻上,姿势规规矩矩,她没有把圣上哄睡,自己却有些困意,隔着丝衾倒在他的一边,“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不过若我是那位公主,总会觉得伤心,大抵一辈子都不会真心高兴了。”她想起来那些旁听客的轻蔑,便知世俗态度,但却也会为那个女子感到伤怀:“人心并非铁石,怎能单以权势荣华而论。”圣上没有如往常那般将她的头轻轻移开,也没有捧场地问下去,但她却似乎很受了这个故事的触动,不用人追问,自己便说下去了。“她亲眼瞧着父祖兄弟或沦为刀下亡魂,或成为新朝宫奴,昔日宫阙被乱军铁蹄践踏,自己也从金枝玉叶变作了罪奴,蹉跎数载,便是君王作为情郎有千般万般的好,又怎能毫无芥蒂地与杀父仇人恩爱白头?”杨徽音叹息了一声,“但想来大家总觉得亡羊补牢的智慧胜过宁折不弯的气节与决心--------------/依一y?华/,所以瑟瑟这样的想法很不可取。”——故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哪怕里面有依托真人的存在,也会有许多戏剧曲折的改动,引起人的争论与追寻,但这一节她不觉得有趣,只觉得不可思议,完全失去在与自己对立者面前辩驳的想望。“父母双亲纵然在子女中并不是最宠爱她的,不如新君求欢示爱的柔情蜜意,也终究是以精||血生养了她,”圣上接了她的话,但并无辩论意:“为人子女者,不思报生养之恩,反而因一丝之薄便心安理得,侍奉仇人枕席欢愉,顺应时势,却是不孝不悌。”“至于世人,视天子如神明,慕强而依,并不论对错,”圣上抚着她的头:“他们将自己也摆在了布施怜悯的天子一方,高高在上,又或者希冀君王爱宠,见了男子便丢魂,罔顾父母人伦。”旧朝末代的皇帝原本就不甚得民心,而开国立业的君主偶有暴君残酷之举,也会被辉煌的过往遮掩,受到爱戴欢迎,这也是一层原因,但对于那公主来说,这位夫君便是亡国的仇敌。圣上说到最后,声音却低了,似乎夜空中飘渺且隐蔽的云雾,“朕想,她做了皇后也良心难安,反倒不如不做的好。”顺从君主,是逐利,违逆君主,是从心。两者之间从来没有分明的对错,外人的非议无疑是倒向君主,往往倒是以为最不可能替她去想的人,还能为她说几句话。皇帝会赞同她的想法,杨徽音是意外的,她惊奇不已:“这不像是圣人说出来的话。”圣上平日所教诲的东西与所思所虑,应该与那些自觉代入天子的茶客看闲人才是一致。“这自然非朕所能言,”圣上不愿意将别人的言词揽在自己的身上,回忆道:“许多年前,太后看戏时说与朕听的。”瑟瑟那个时候便是反抗君主,也不能太过分逾矩,只在他怀中轻轻推拒,跪地言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但是阿娘却不一样,天子以仁孝治国,她身居高位,对上自己的儿子失望难掩,声色俱厉,面斥也是应当的。他做了许多年皇帝,作风渐强硬,不容臣下违逆,一时忿忿,言行过激,不独是伤了瑟瑟,也同样叫母亲难过伤怀。杨徽音对太后的过往一直很少去探听,但也大约知晓那位光艳动天下的太后早年或许过得并不安逸,才会悲悯类似的祸水女子。这样的说法一下子便说服了她,只是那份惊喜却渐渐消失:“那圣人原来也是与他们所想一样。”“朕说与你听,自然亦如是想,”圣上不觉莞尔,虽然那浅浅的笑里蕴含着深深的涩:“这些戏文也只有你们这些女郎爱看罢了,朕从来不忍去看。”她挑眉,但很有些疑惑,又对圣上的心软有了新的认知,她平日里偶尔接触到皇帝在政事上的作风,近些年那些学士们说圣人温和,只是相对狠戾的太上皇而言。“满纸荒唐辛酸,虽说是士人虚构,但总也是在说世情无奈,”圣上略顿了顿,叹道:“读之教掌权者生出愧意,无颜面受万民供养。”“圣人不忍心去瞧,索性便闭上眼了?”杨徽音被他逗笑,忽然又对那些城中书铺买来的话本很感兴趣了,“不过若是那君主也能如陛下所想清醒,那叫人心疼才有些道理。”“天子强权倨傲,身在局中,又哪里会清醒,”他身为君王,似乎都不觉得这样品评皇帝是否太过刻薄己身,笑着道:“真的,皇帝不用人心疼。”他掌世间生死富贵,已经比寻常人更舒心十倍百倍,纵有遗憾终身,然而即便没有情爱,也并非一无所有。相比于她,可恨一定有,可怜倒未必。“可我还是会心疼陛下的呀,”她起身,蹙眉关怀道:“我现在是技穷的黔驴啦,圣人怎么越发健谈,一点也不想睡,是我的衾被绣枕还不够软么?”她很喜欢躺下去被那种柔软从四面八方包裹住的触感,就像是被蚕丝束缚住的碧绿软蚕一样。圣上陪她已然太久,听话的玩偶娃娃从那女郎的一团馨香床褥里坐起来,“是太软了,朕睡不习惯。”她惦记起买回来的杂书,因此见圣上要回紫宸殿去,就没有多做挽留,甚至担心他走之前会记得索要那一件外袍。但是圣上显然已经忘记了这小小的插曲,只是嘱咐她该回远志馆的屋舍里早睡,明日不能再不去了,否则女傅们也要为她的惫懒和贪杯而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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