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民的态度在他们看来可以理解，但难以接受。不过现在再看，进退有度，预达目的，软硬兼施，这个小同志是个厉害的啊。
倒是台素华，当初当着他们几个领导做出的承诺，可大都食言了。
“既然我哥的离婚报告已经批下来了，你们就算两清了。虽然说母亲对孩子依然可以有抚养义务，但是台同志明显新家旧所兼顾不得，既如此为何还不放手？为了抚恤金，军队的照顾金？或者是我哥留下了什么？”
“你含血喷人！从来都只有你们沈家扒着卫国不放，跟个吸血虫一样。还说要养孩子，沈卫民，你摸摸自己的胸口，没有了卫国你养得起你自己吗？”
沈卫民脸色一沉，并不是生气，人家说的是实情，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解释一番，说不过去——
“我爹和我娘属于二婚。我娘前边的丈夫也就是我哥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我娘是个性子刚强的农村妇女，带着我哥在他们村里不好过，就扔下了一切，回到娘家自立门户。后来才遇着了我爹。
出村的时候，我哥曾经说过一句话那就是再也不会让我娘吃苦，我娘一直记到了现在，我哥也一直遵守着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我出生身体不好，当然到现在也不好。不过当时更严重些，村里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说我养不活。我是在我哥背上养到了三岁，直到他当兵。
我第一次发病，是他入伍的第二年，他当时往家里寄了十块钱，就是那十块钱救了我的命。我娘说到现在都无法想象他当时攒了多久才能攒出这十块钱，但是却很庆幸，因为这我还活着。
我这条命都是我哥给的，现在也有正式工作，所以台同志不用担心，我养得起，也一定会把他们俩好好养大成才。也当初那么难，我爹娘拉扯大了六个孩子，现在照样不会饿着谁。”
沈卫民说完看大家神情郑重，又加了一句：“实在不行就让毛蛋他俩去卖艺，我们乡下人口简单，少有娱乐，他们定能受欢迎，没准儿还能养活我呢。”
“小沈同志啊，”常副政委无奈唤了一声，这说的好好的，大家眼泪都快下来了，咋开始皮上了？果然有其侄必有其叔。
沈卫民笑笑。
台素华紧皱着眉头，不明白为何一屋子人为啥表情一下子放松了。
也不需要她明白。
沈卫民把两个小的叫进屋又问了一遍，愿不愿意跟他走。
李家康看了一眼台素华，挪步靠近沈卫民，拉上他的手：“我
要跟小叔回家。”
“家康！”
“娘，我们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不是一路人。”李家康老气横秋，“你看，你老是想让我喊你妈，我总是喊错，李灵和何家那个长得像妮儿一样的小子就能喊的出口，你们才是一路人。我和叶聪都是男娃，跟着你就是小拖油瓶，总拖累你，不如就让我们回奶奶家。”
沈卫民看着他毛蛋小侄子，那套话一句一句往外蹦，小嘴吧嗒吧嗒，也不知道他一个五岁孩子这都是从哪听来的。
“家康，你——”台素华还待再说。
“我爹留下了两只手表、一支英雄钢笔、一种自行车票、一张缝纫机票、五百……”李家康报菜名似的。
“行了！你爱干嘛干嘛去，我是管不了你了。”台素华气急败坏。
李家康闭上嘴，窝在沈卫民身边不说话了。旁边的叶聪看了一眼台素华又收回了眼神。
沈卫民略一思索，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眼看看小侄子伤心的头顶，又看了一眼旁边神情淡漠的叶聪。“趁着大家都在，我和领导们谈谈关于我哥抚恤金的事吧。既然我哥和台同志的离婚申请已经批下来了，那他们就不是夫妻，也谈不上分领抚恤金。”
“这个是当然，抚恤金本来就是要走流程的。不过先前也商量过，如果台素华同志抚养三个孩子，组织上会给予一定的帮助。上面批下来的抚恤金，肯定是法定继承人平分。但先锋团从团长包括下边各营长自发拿出自己这个月的津贴想补贴一下三个孩子，这部分本来优先会用到三个孩子身上。”常副政委实话实说，如果是台素华抚养三个孩子，这部分当然都要交到她手里。
沈卫民沉默片刻，“这个我没意见，该是谁就是谁的，我们家属听组织安排。不过，这既然是我哥拿命换来的钱，就不能被随意挥霍，趁着大家都在，我提议给三个孩子各开一个户头，到时候批下来的钱都存里头，等孩子什么时候成年、能自由支配了，随他们取用。”
该他娘的那一份，由他娘
自由支取。但是孩子们这边，最好还是存起来，沈卫民是不会动一分，当然也不希望别人动，之所以当着领导们的面说，一是表态，二是想约束一部分人，不过此乃道德约束，终究防不住家贼。只希望他素未谋面的侄女聪明点，不要早早被套走了。
军队领导听了互看一眼，这哪有不答应的，这笔抚恤金可不是个小数目。本来就是按照高级别去申请的，再加上先锋团上下的捐助，尤其程振华直接掏出了一千块钱，这还不算各种票据，已经很可观了。
“明天我领着去。”程振华沉吟片刻。
周师长点点头，这样也好。他看了一眼沈卫民，只要不是做面子功夫，李卫国这个弟弟表面还挺像样的。
台素华木木的听他们说话，“你真要把这两个孩子带走？”
“是。”沈卫民应的干脆。
“那你就带走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把他们养成什么样子？”怕不是和他自己一样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吧？
台素华对沈卫民的印象，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当然也不会一瞬之间就改变。
“行，那你等着。”沈卫民嘴上带了笑。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和台素华掰扯太多，如果对方还是他嫂子，他们还有说话的必要，但是现在多说只是浪费口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在他心里，自是兄长最好。但是，一个人一生中要扮演多种角色，他可能是个好儿子，却不是个好丈夫；可能是个好丈夫，却不是一个好兄长；可能是一个好兄长，不是一个好儿子，这都是可能发生的。纵然不喜台素华，既然是兄长和他两个人共同做出的离婚决定，沈卫民就谁也不怨。
领导们同意，台素华不反对，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他们都是大忙人，放沈卫民他们收拾行李，就走了。台素华本来是想看着他们收拾的，不过有一个打扮体面的婆子过来叫她，她就匆匆忙忙的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肯定是回医院了，何叶那个小丫头还生着病呢，”李家康声音有些闷。
沈卫民摸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就连最后的时光，台素华都不愿意做一个慈母，那他也没有为她找补的必要，这孩子早慧，但毕竟还小理解不了这复杂的事情和情感。
接着开始收拾行李，叶聪是今年才来的李家，只有一个包袱。李家康的可就丰富了，四季衣服，鞋子，还有日常生活用品，那叫一个丰富。
李卫国把沈卫民是当儿子养，顾念他的身体多有宽和，什么都不缺，打电话的时候事无巨细叮嘱得当。对李家康就是严肃和慈祥并存，不过在吃喝穿上从来不亏待。
再加上李家康有程振华这个干爸，程振华家里三个小子，不能穿的衣裳鞋子，有些还有九成新就扔不要了。程振华隔不久就要给李家康打上一包，因此，李家康的衣橱塞得满满当当，开门都往外掉的那种程度，颜色丰富多彩，各种风格都有。
沈卫民看了看都是好料子，然后一股脑放进一个大包袱，带走！不能用让他娘来纳鞋底也是好的。
李家康屋里床上的被褥因为尿了干，干了尿，而变得发黄生硬，带着一股子尿骚味。这要是搁家里头，他娘肯定还要拆拆洗洗、缝缝补补。
不过搁在这里，只能凑活着用，沈卫民往旁边一扔，不要了。这一路回到县城再回到家，放在车厢里，得把他憋死不可。雁过拔毛也不能一毛不拔。
接下来是李卫国的书房，钥匙就在李家康手里，他说他爹平常就睡这。沈卫民打开门，办公桌旁边放着一张行军床，旁边挂钩上还挂着换洗衣裳。这是自家私人书房，不涉及公务政事。
沈卫民坐在办公桌后面，他哥平常应该就在这里看书读报。行军床这么小，也不知道怎么承下他哥那个大高个的。随手打开手边的抽屉，两块手表，一支英雄钢笔，一张自行车票，还有一张缝纫机票。
沈卫民耳边闪过毛蛋刚刚咋呼的那几句话，五百除了五百块钱，总不能是五百根针。所以台素华应该已经进来过了，不知道怎么还被毛蛋撞了个正着。
另外两个抽屉是他哥这些年的军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