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护病房里的众人,都被这突然的一出打得回不过神来。
带宋折意来这里的许缜更是夸张得倒吸了口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宋折意就是陆珏那个隐形的女朋友。
这个世界,非免太荒谬了吧。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愣住时,陆珏却倏然动了。
他走到病床边,压制着怒气,对陆老爷子勉强笑了笑:“爷爷,人先借我一下,我和宋折意有点话说。”
不等陆老爷子回答,他就捉住了宋折意纤细若无骨的的胳膊,擦着堵在门口的人,大步往外走。
许缜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抬腿跟了出去,朝着陆珏喊:
“陆珏,你要带兔子去哪儿!”
陆珏倏然停步,眼圈被怒意染红了一眼,薄薄眼皮压得很低,看起来戾气沉沉。
他一字一顿地警告许缜:“你别跟过来。”
许缜被他的气势惊了惊,她好久没见过这么暴躁难驯的陆珏了。
但这么放任陆珏带着宋折意离开,她还是不放心。
脚步刚要抬起,宋折意开口了:“缜缜姐,我和陆珏有些话想要单独说,你不要来好吗。”
软软的声音,一下就将许缜定在了原地。
陆珏深深看了眼宋折意,他松开钳制着宋折意细弱手臂的大掌,硬邦邦地对她说:“跟我来。”
撂下这句话,陆珏迈着长腿,拐进了安全通道,一步两阶地迅速往上走。
宋折意揉了揉被抓痛的手臂。
然后对蹙眉站在幽长走廊里的许缜安抚笑了笑,才转身,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半分犹豫都没有。
幽暗通道里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散发出缄默幽黯的光,完美诠释了此刻陆珏的心境。
夜深顶楼的天台没人,大片大片晾晒着白色的床单,在夜风里起起伏伏,将诺大的天台切割成一块一块。
远处高楼上弥散来的光,将这片露台的深浓晦色驱散了些许。
陆珏等宋折意上来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生了锈迹的铁门。
将天台与楼下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陆珏低垂着眼将宋折意堵在天井边,薄唇抿紧,就一直晦暗沉沉地紧盯着她。
那一瞬,像是有黑云压下来,带给宋折意极大的压迫感。
对陆爷爷说出结婚那话不是冲动,宋折意心中已有计较。
她有备而来,知道该怎么应对陆珏,丝毫不慌。
她甚至还笑了笑,软声说:“陆珏,你不是要和我说什么吗,你再这么瞪着我,天就要亮了。”
见宋折意还能说玩笑话,陆珏极力克制压抑的情绪,一下就炸开了。
“宋折意,你疯了吗!”
他低声吼道。
夜风吹乱了宋折意的头发。
有几缕乱发黏在了脸上,很痒。
她将那些发丝捋到耳后,才很平静地说:“没有啊,我很清醒。”
陆珏被她气笑了。
越是盯着宋折意那张单纯得近乎无辜的脸看,胸间那份焦躁翻涌得越剧烈。
宋折意直直地与他对视,目光澄净。
明明很昏暗,他却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躁郁、阴沉、又没用。
就这么对看了半分钟。
陆珏败下阵来,他撇开视线,后退两步,从宋折意身前离开。
然后颓唐地和她并肩靠在天井上,手握成拳,克制地插进了裤兜里。
他极力克制情绪,嗓音里的冷、躁还是掩藏不住。
“你刚刚说了什么,你不记得了吗?你这叫清醒?”
宋折意偏头看他被夜雾勾勒的愈发凌冽的侧脸,又笑了声,说道:“记得啊,我们不是盟友吗,我这是在帮你呢。”
她的语气非常轻松。
好像只是随手给被淋湿的小猫撑了伞一般,只是做了一件无足轻重、不值得称道的小事。
“……”
陆珏一时哑然。
突然后悔去招惹宋折意了。
他只是想和宋折意当假情侣,渡过他爷爷那一关,之后一拍两散,各自恢复自由。
从未想过结婚!
还是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
他简直不知道宋折意到底怎么想的!明明有心上人,还能极度坦然地提出和他结婚的事!
不是疯了是什么!
他嗤笑了声。
甚至有些恶劣地想:如果她那心上人知道了她和别人结婚,怕是两人彻底没可能了,那时候看她还能不能这么淡定。
两人就那么静静靠着冷硬的墙壁,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像是在角力似的,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过了好一会儿,陆珏实在是受不了了,指尖夹住裤兜里放着的烟盒拿了出来。
在伦敦那么多年,他几乎一年都抽不了两根。
但是自从认识宋折意,他不仅烟瘾变大了,还随身带烟。
陆珏掏出一根,想要点燃。
奈何天台上风太大,火机里的火星才冒出,又被吹熄,根本点不燃。
数次后,他烦躁地骂了声:“靠。”
宋折意站直了,白净的小手伸到了陆珏面前。
没预兆的陆珏眼皮突然重重跳动了下,从眼皮下挑视线,略带挑衅地看着宋折意。
仿佛在说,你又想做什么!
宋折意仿佛没有察觉,拢起手,替他挡住了风。
声音很软地说:“你点。”
陆珏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垂下眼皮,就着宋折意的手,点燃了火。
一点猩红在黑夜里晃眼地燃起。
宋折意适时退开,丝毫都没多做停留。
陆珏深吸了几口,在烟熏火燎里,抬起眼皮看了眼宋折意。
尼古丁安抚了他焦灼的神经。
方才的怒气已经平息了,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宋折意说话,但声音还有些疲惫的嘶哑。
“宋折意,谈恋爱和结婚根本是两码事你知道吗。”
宋折意点头:“知道啊。”
还是那么天真的语气。
顿时,陆珏就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叼着烟,盯着自己鞋尖,继续问:“那你知道婚姻的意义吗?”
“在你看来婚姻的意义是什么,陆珏。”
宋折意凝视着他,很认真地反问。
陆珏怔了一瞬,垂下眼皮,将烟从嘴上取下来,夹在指尖。
他微微仰头,望着远方热烈又寂静的夜色。
烟在风的吹拂下,无声地自燃了一半。
陆珏才重新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话:“宋折意,我觉得婚姻无聊且无趣,仿佛是过家家似的。但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婚姻都是严肃又神圣的。”
他顿了顿,烟熏火燎的嗓音里,怒气又卷土重来,他冷厉地质问宋折意:
“我这人的脾气,不可能和人建立那种稳定且长久的婚姻关系,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啊。”宋折意:“陆珏,我也从未想过与你建立稳定且长久的婚姻关系。”
宋折意没有说谎。
能和陆珏成为盟友,在他身边短暂陪伴他一段时间,她就很知足了。
从不敢奢想有朝一日能和陆珏结婚。
即便是梦里也不曾有过。
听宋折意这么说。
陆珏更生气了,连声说了几个好:“既然你知道,那你知道和我结婚以后再离婚,对你多不好吗!!”
这就是听到宋折意对陆老爷子承诺他们会结婚时,他抑制不住的怒火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为宋折意的擅作主张!
而是,她好像什么都不懂,都没人逼她,她就那么天真地自己跳入火坑里!
比那成语故事里,一头撞上树桩子的傻兔子还要蠢!
陆珏语速越来越快,越说话音越凌冽带刺。
“虽然单身,结婚,离婚,这几种状态在我这里根本没分别!”
“但你要知道,这个社会,尤其是国内,对离婚这件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包容看待的,男女之间,对女性也带有更苛刻的眼光。”
“但凡你离了婚,那些好事的人就会百般挑你的错处,诋毁你,拿你当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甚至你认为亲近的人表面对你亲热,转眼就会在你背后用各种难听的话形容你。”
陆珏嗓音猛地一顿,直白又嘲讽地看着宋折意。
一字一顿地说:
“即便知道这些后果,宋折意,你还敢说,你要和我结婚吗!!”
宋折意认真地看着他,忽而笑了。
“你好像离过婚似的。”
“……我虽然没离过婚,但是我见到过离婚后的一地鸡毛。”
陆珏低头又恨吸了口烟,无力地说,“宋折意,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想要帮我,但是帮忙不是这么帮的。”
“我希望,你还是能稍微爱惜自己一点。”
宋折意听着陆珏话语中无意之中显露的温柔。
突然觉得,这四年她的喜欢没有白白付出,都值得了。
这种状况下,陆珏不是顺势接受了她的“好意”,而是让她多考虑自己。
不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面,但宋折意知道,他骨子里的底色是温柔。
这晚天气不算好,雾霾很重,星星和月亮都躲入了云层之后。
整个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罩子里。
沉闷,又窒息。
宋折意眼圈湿了,但蒙蒙夜色下,陆珏看不见。
她眨了下眼,轻声说:“陆珏,我们都可以恋爱,为什么不可以结婚呢。”
陆珏一愣,正要发火,想说谈恋爱和结婚的性子能一样吗。
就听宋折意不疾不徐地补上了后半句:“反正都是假的啊。”
“……”
顿时,陆珏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假的?
宋折意难得见一向强势的陆珏吃瘪,心情忽然就变得很明快。
她笑着揶揄他:“陆珏,你不会以为我要和你真结婚吧?”
“……”
陆珏不说话,默认了。
“我们既然可以假恋爱,自然也可以假结婚,只要骗过陆爷爷,让他放心手术就好了,你觉得呢。”
陆珏眯眼盯着宋折意,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从来没想过平时看起来循规蹈矩的人,一旦狠起来,胆子真的超乎寻常的大。
他自愧不如。
不过,如果是假结婚,也不是不可以,哪怕以后再分开,对宋折意的人生来说,都不会留下任何世俗的“污迹”。
陆珏沉默了一会儿,问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的宋折意。
“你想过以后被拆穿了怎么办。”
“以后?”宋折意问,“以后是指多久以后。”
“年月日,你觉得该用哪个计量单位来衡量?”
“只要不是在陆爷爷做手术之前被发现,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啊。”
陆珏:“……”
宋折意又笑了声:“我这么做的目的,其实不只是出于盟友义务帮你一下,更重要的原因,我不想要陆爷爷放弃手术。”
“生命多美好啊,多少人费尽所有力气都不能活下去,他明明还有希望,不该这样放任生命的流逝。”
她眼眶渐渐泛潮。
当年她父亲因为食道癌卧病在床,一天比一天憔悴,最后连流食都咽不进去了,但他依然还是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在了,会有人为他伤心的。
陆爷爷如果不在后,陆珏也会为他伤心的。
陆珏看着宋折意,一句话都接不上。
他从来没有过在别人面前变得笨嘴拙舌的时刻。
好久后,宋折意收敛好情绪。
她笑着瞥了眼陆珏手中快要烧到屁股的烟头,提醒他:“小心烟。”
陆珏反应过来,直接用手指将烟头掐灭了。
宋折意都替他觉得痛,他却似毫无感觉。
她无意识摩挲了下自己的指节。
“如果善意的谎言,能救陆爷爷的命,我相信以后哪怕他知道了,也会理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