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个子嗣。”赵巽解释。他口拙,心里急,一急,言语更乱,“你放心,你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孩子,我定当尽心辅佐他成才。他的年纪要是太小,那也没事儿,大不了我摄政几年,等他大了,便由他来管事。总之……总之你放心,我和容容——”
“你和容容。”赵秀轻轻道。
“我摄政,容容当然是我的摄政王妃,所以我才说,你的血脉,我和容容必须视如己出,我们一定照顾好他——”
“你休想!”赵秀倏地起身,带翻一张椅子,“赵巽,我告诉你——”
话音未落,一口血吐出来,血染衣襟。
赵巽震惊过后,厉声道:“传太医!”他扶赵秀,被兄长推开,于是对外破口大骂,“人都死哪去了?!”
宫女和太监鱼贯而入,又匆匆退出。有的奔向小厨房,有的奔向太医院。
明容也来了。
她一见这场面,愣了会儿,急忙搀扶仍在咳血的太子,又问另一人,“他……他怎么回事?好些日子不咳血了啊!”
赵巽喃喃:“我不知道……”
赵秀侧着脸,薄唇被鲜血染红,目光也泛着血光,“滚!”他暴怒,额头青筋毕现,“赵巽,你给我滚!”
赵秀病倒了。
明容成天犯愁。
赵秀上一次病成这样,貌似还是被她气的。
他那人,冷心冷肺,只对她和七哥好一点,所以只有他们能气到他——可怎会如此啊?
他的一张嘴,有理没理都不饶人。
七哥不善言辞,怎么看都吵不过他。
不管怎样,赵小秀是真的病了,他不想见七哥。
七哥也有自己的烦恼。
他踹金城公主的那一脚,可能踹得太有型,太帅气,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踹出了公主一厢情愿的爱情。
宫中盛传,西戎人说,金城公主好骑射,善武,曾经设擂台迎战西戎俊才,百十男儿,无一人过的了她手中马鞭。
谣言吧。
明容当时明明看见,两个宫女,个太监,有人扯她胳膊,有人按她肩膀,她就没辙了。
公主来谈判,没见谈成什么条件,自己却深陷爱情的海洋。
西戎的民风也实在彪悍。
那日宫中设宴,她拉着大皇兄,来到七哥面前,指着他,开门见山道:“我要他当驸马。”
七哥把赵小秀气病了,心情本就糟糕,宴会一起,光顾着喝闷酒,听见她的话,便如火山爆发:“你想嫁我,你有病啊?!”
“不是我嫁你。”金城公主纠正,“是你当我的驸马。”
七哥冷笑,“你是西戎公主,我是大曜皇子。将来,不是我带兵杀你全家,就是你全家被我杀,嫁个屁!”
他的言论激怒了西戎人。
两国本就处于沉没边缘的友谊小船,硬生生被他凿穿一个洞。
双方对峙。
有不明就里的来使问:“他是谁?”
另一人答:“早前,我见他背着枪在皇宫里走,他说自己是皇子,那他母亲定是叶家的少帅。”
七哥道:“我母亲姓玉!”然后骂了句让明容捂耳朵的话。
他喝了酒,西戎人也饮酒,对方听他骂得有辱斯文,火冒丈,“你是玉家人,你的刀呢?玉家没人了吗,刀法后继无人?!”
此话一出,玉太师和两个儿子拍案而起。
他们那两桌,只有一个人垂着事不关己的死鱼眼,还在吃饭。
玉太师的大儿子玉青山拍了那人脑袋一下,“别吃了,起来!”
那人起身。
西戎人也许认出了他那双十分有个性的死鱼眼,交头接耳。有人道:“殿下,寒山之玉。”另一人道,“看他眼睛,准是他。”
西戎人不敢再闹。
明容心想,玉寒山好厉害啊,人家听他名字就让步,不愧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
后续发展,她不知情,她提前离席。
赵小秀病得昏昏沉沉,却总惦记她,非要抓着她的手才安分。
她不在,他醒来又要发脾气的。
太子病了天,通用药压不住他的咳嗽,太医院束手无策。
明容真有点害怕。
这……这像极了古书上写的,药石无医。
于是,她平时做事都心不在焉,在路上走着,有时候也会出神。
第四天,去东宫的路上,她又晃神了,待冬书提醒,她已经拐到御花园的假山群,这地方最容易迷路。
一时半会儿,她偏偏还不能离开。
不远处,有、四人的身影,鬼鬼祟祟。
明容只能瞧见一人的脸,还有两人的背影。那两人,身着西戎服饰。
“……你没听说吗?咱们吃了败仗,被人打到自家地界啦!你以为我来大曜做客?你还敢对我提要求。”
“不是要求,大兄,我请求你告诉我,我妹妹——”
“你求我,我又能如何?”西戎大皇子摊手,不耐烦,“你不活得好好的吗?送你来的那一年,他们没杀你,现在更没理由杀你。我实话与你说,现在,北魏、大曜与咱们都有纷争,家里也不安全,你可知父皇和我,我们平时有多烦心?你在这儿,反倒无事一身轻,安心待着罢!”
明容呆住。
他在对秦之兰讲话。
他没看见秦之兰破破烂烂的衣裳,不干净的头发,和满手满身的伤痕吗?
他穿着西戎太子的衣服,为何要对衣衫褴褛的弟弟说这些?
大皇子拍拍秦之兰的肩膀,大步走了。
明容瞅准空子,带上冬书悄悄离开。
她不想偷听秦之兰和亲人的对话,那不仅让她心虚,更让她难受。
深夜,赵秀重病,咳血不止。
秋月连夜来长宁宫找明容,为此还惊动了皇后。
这时辰,明容原本不应该出去。
太子与她虽说青梅竹马,认识多年,可他们的岁数渐长,不比从前,这又是深夜,不能不避嫌。
皇后吩咐若梅,从库房取出圣上年初赏赐的山参,又叫明容带去东宫。
如此,总算也有理由。
来到太子的寝殿,秋月才偷偷告诉她:“殿下病糊涂了,意识不清醒,奴婢实在没法子,这才惊扰姑娘和皇后娘娘,奴婢该死!”
明容摇摇头。
她以为赵秀和前两天那样,时梦时醒,梦里蹙眉,醒来抓着她的手不放。
不是。
他真疯了。
金唾盂里是他咳出来的血。他醒来咳一会儿血,说一会儿疯话。
他命令玉英等他一死,立即杀掉赵检,又要玉英等西戎使团离开后,杀了秦之兰。吐两口血,紧接着再叫玉英杀某某,某某某。
别人写遗书,立遗嘱,交代后事。
赵小秀以为他不行了,遗言杀这个,杀那个。
秦之兰怎么招惹的他?
终于,赵秀交代完,叫玉英滚。
他昏了过去。
他在昏迷中,呼吸都急促。
明容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单薄的血肉和脆弱的骨骼下,他心脏微弱的跳动。吸气与吐气之间,他的胸膛发出异样的声响,盖住心跳。
她忽然恐惧。
巨大的恐惧如一张网,笼罩住她。
她很想赶跑那声音,她听不见他的心跳。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衣襟上。第一次,她掉泪那么安静,生怕呜呜咽咽的吵闹,使他的心跳变得更薄弱。
赵小秀瘦得都快脱相。
再这么下去,他不咳血咳死,迟早也会饿死。
她透过朦胧的泪雾凝视少年苍白的脸。她想起弥留之际的水姨娘,想起夜色之中提着灯笼的朱妈妈,眼泪越掉越快。
她求菩萨,求佛祖,求赵秀的列祖列宗,也求上帝和圣母玛利亚,让他活罢。
他以后会改邪归正的,给他一个机会。
可这混蛋一点都不配合!
赵秀又醒了。
他醒来,继续发疯。
他神志不清,意识恍惚,一会儿说:“明容,你不能和别人成亲,生孩子,我把你们都杀光。”一会儿又说,“明容,你不准独活,我掀翻你的木板,你和我一起沉海里,一起冻成冰。”一会儿还说,“明容,我挖死人的眼睛给你串檐铃,风一吹,铃铛往风中洒血珠子,好看吗?”
是上帝和菩萨听了,都想送他去地狱的神经病!
明容绝望,“赵小秀,你闭嘴!”
她捂他的嘴,不让他开口。
赵秀紧紧攥住她的手,他那么瘦弱,手指的力道却大。
他茫然地望着她,温柔的说:“明容,你陪我死。”黑发垂落脸侧,他的脸苍白如雪,可他对她笑,笑得那么缠绵,“陪我,陪陪我。”
不死心的诱哄,像撒娇。
明容说:“不。”
他大怒,冷笑道:“你爹娘死了,你不陪他们么?为何就不能陪我!”
“我爹娘死了,我一个人也要活着,失去谁,我都会活下去!”明容也快被他逼疯了,“爸爸妈妈就是这么教我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不断的失去亲人,朋友,心爱的人,这个过程不可逆。这不是寻死觅活的借口。人死如灯灭,人生之中却有无数盏明灯,一盏灭了,自有一盏亮起。只要活着,就不能放弃自己。轻言生死,轻易放弃,他们才会对我失望!”
赵秀看着她,半晌,冷冷的道:“他们教坏你,我杀掉他们。”
明容气笑了。
这疯子又昏迷。
一整夜,他时睡时醒,不管醒着还是在梦中,都紧紧地握住她,生怕她离开,生怕她撇下他独活。
明容抬起自由的手,描绘他的眉眼。
夜色深沉,灯光昏黄,少年苍白。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心里说。
上次他挺过去了,上上次他撑过去了,这次也一样!她心里说。
每过一小会儿,她就会靠在他胸口,用耳朵听他的心跳声。那一声声心脏的呼吸,令她平静,令她心安。
天光破晓的一刻,心跳已经微弱得听不见。
她止住的泪水又掉下来。
死亡和恐惧扼住她,她无法呼吸。
“赵秀。”
“赵小秀。”
这个她讨厌又依赖的人。他如果不在,她怎么办啊?
人死如灯灭。
妈妈说,人生下来,走在一条拥挤的路上,越走,身边的人越少,直到孑然一身。
她还是要走下去的。
可是,可是。
“……我害怕。”
“赵小秀,我害怕!”
她害怕啊。
他怕她独活,她怕一人独行。
赵秀觉得自己在悬崖边上。
一只脚踩空,他即将坠入万丈深渊,小神女拉着他的手,不让他掉下去。可她娇小、柔弱,撑不住多久。
所以,他一只手死死地握紧她,另一只手握着小刀。
锋利的匕首,削铁如泥。
小神女不肯陪他死,她说过一遍又一遍,她不陪他。
好啊。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刹那,在他回光返照的一瞬间,他便划破她的喉咙。
到了地底下,她大发脾气,他慢慢哄,反正她原来就讨厌他,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大不了回到原点,从仇人做起。
陪陪他罢。
他这一生,一直在被人放弃。
他不在乎,那些人,他早就不在乎。
可是小神女,明小容,她不能放弃他。
自私,疯狂,恶毒,偏执——明知万劫不复,他就是要她。
这一次,他也许真的活不了。
他还有那么多人没杀,他不甘心死,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它们不等人。
天光破晓的一刻,他的眼皮颤动,握刀的手指收紧。
他该杀了她。
杀掉她,让她永远陪着他,死亡也不分开。
他左手握着小神女。她的手那么软,那么小,那么温暖。她代表无限的光明和希望,他却要将她拽入窒息的黑暗。
他想象她的血喷涌而出,他的手渐渐冰冷,他比她还恐惧。
他杀不了她。
他离不开她,他杀不了她。
对此清醒的认知,比濒死的自己,更令他绝望和恐惧。
然后,他听见小神女颤抖的声音。
她说:“我害怕。”
“赵小秀,我害怕。”
短短几个字,他突然生出无尽的力量。
他在她的恐惧之中,见到希望,于是眼前早已熄灭的灯,一盏一盏,再次亮起。
听。
小神女害怕,她需要他。
他的生存依赖她,她也需要他。
他可以死,他不能抛下她。
这个肮脏的世界,无数险恶的人行走其间,他的小神女一个人怎么活啊?人人都会欺负她。
不可以。
“嘘,不哭。”
小神女趴在他胸前,匕首脱落,他的右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抚摸。
明容一怔。
她擦擦眼泪,惊喜地看着他,“你醒了?你终于醒啦!”
她又哭又笑。
赵秀低声咳嗽,“找玉英,问他拿灵药。”
明容点头,飞奔出去。
可她带回来的既不是药,也不是药汤,而是一条小虫子,虫身米白色,几近透明,背后有一条血线。
明容比了比。
虫子只有她的一节小手指的分之一大。
她不知道这蠕动的丑虫子有什么作用。
赵秀捏住,提起来,放到他右手的手腕上,面无表情。
明容又开始尖叫。
她看见那条虫子钻进他的皮肤,血从伤口流出,然后……然后,她明白了。
赵秀的身上、手臂上,总有许多奇怪的伤疤,久久不见好。伤口从何而来,她正在亲眼目睹。
她脸色倏地惨白。
赵秀拽她,将她拽入怀里,按住她的头,不让她乱动。
他疼得颤抖,冷汗直流,可他空前的强大。
他要活。
不仅为他,也为了他的小神女。
怀中的女孩这样柔弱。
多少年了,她还是文华殿最矮小的姑娘之一,她总是长不高,胆子又小,容易受惊还爱哭。
这么弱小的明容,却给予了他超越生死的力量。
他在极度的痛楚之中经历蜕变。他清醒,冷静,悲哀与喜悦兼有。
……是爱啊。
在他十六岁的这一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
也许他从很久以前就爱她,直到今天,他才承认。
是爱。
虽然扭曲,也是爱啊。
——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二十一年,新春。
这一年,我在古代变成了十五岁的姑娘,举行了我的成年礼。
及笄礼的地点在宫中。
姑姑、玉娘娘和禧妃娘娘都在,玉娘娘难得没给她们脸色看。娘亲和妹妹们来了,蔡姑娘、谭姑娘也得了恩准,回宫陪我。
长乐说,那天的我兴奋得像一只小狗。
我便说她冷静得像一只猫。
我们忍不住都笑了。
真遗憾啊。
要是有手机,不,照相机就行,要是能留下一张照片,该有多好。可惜沙雕系统总给我用不着的宫斗、宅斗道具,它真气人。
比起成年礼,让我印象更深刻的,是才过去没几天的元宵灯会。
我和妹妹们说定了,一起逛灯会,阿缘当我们的护卫,七哥也去——全安排好了!
可赵小秀作的要命。
他说,前年,去年,你都在宫外。灯会每年一个样,逛一次足矣,为何年年都去?
我说,我爱去,要你管。
他又说,我生病了,你陪我。
我说,生病让裴太医陪着你,我陪你没用(这是我向陛下偷师的鬼才话术)。
赵小秀就开始作。
他不吃药,还骂走了裴太医。
秋月姐姐向我诉苦,何竺也来当说客,玉英自己不来,却色诱长乐,托她带话(好阴险)。
最后,我从侯府赶回宫。
赵小秀一高兴,带我到后院。
原来,他在东宫的院子里挂满明灯,样式之多,做工之华丽,比起灯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牵着我的手。
我一回头,灯火映在他眼底,他在笑。
赵秀说:“容容,我等你长大。”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容容。
他送我满院明灯,他叫我容容。
其实,我早就知道啦。
赵秀一向如此。
他总要拐着弯证明我最看重他。所有人里面,唯独他最特别。
可他,本来就是啊。
傻瓜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