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木婉，一把拿过，收进两人的背包里头——她亲自缝绣出来的——朝高复生扬起了一抹笑，说道，“谢谢老师。”木萧有些着急，“丫头！”高复生笑起来，又仰头饮了一口酒，说道，“你俩真是好玩。”木萧讪讪地闭上嘴，挠挠后脑勺，“老师，我妹她就是喜欢瞎来。”木婉暗自翻了一个白眼。木婉依旧在给小百货大厦闫坤风的那家店供应绣品，她最常接触那家百货，去的次数频率高了，自然而然地对百货里头的商品变化有更切身的体会。与外头大城市的时尚潮流的接触，让这家小小的百货公司引进了更多新鲜的东西，那些服装和挎包的花色再也不是一味的格子条纹，而引进的更加新颖的款式，让木婉对新的绣品的设计灵感也随之迸发多样。木婉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干瘪的海绵，被浸泡在了一汪即将干涸的小水沟里，河床裸露干裂，不知道被暴晒了多久，她只能拼命地从沟壑缝隙里，去抠弄出仅剩不多的水出来。哪怕她再费力，也只能弄出那么几滴，但是，就这么几滴水，也足以让她受用许多了。正是这样的变化，让木婉深深意识到，这块小小的榕树镇，无法成为她永远的落脚点，她必须要往外走，必须再去多看看外面不同的世界，她不愿意永远做一个蜷缩在小小天地里的绣娘，她更加渴望那个光芒之下，无与伦比的多彩世界。木婉脑海中下意识地闪过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个男人在夕阳的光辉下，背对着她微微挥手，光芒仿佛驻留在他的指尖，像是那样的触不可及。她垂下眼，手下意识地叠放在桌上微微收拢。闫坤风的名字在她的喉咙间滚了一遍，自从那天分别之后，她的的确确再没有见到过那个男人，那间百货公司里的小店似乎也被全权盘给了英子，每月的收益也都是通过邮政转账转过去的，真正的店主本人却是一次都没再来过。这就好像在告诉她，她和那个男人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木婉轻笑了一声，上辈子她是木家大小姐，闫坤风这个名字是闫府的二公子，几次提亲她都不屑一顾，结果这辈子倒是风水轮流转了。木婉摸着手里头的绣布，眼里闪过一抹光，这辈子哪怕起步线不在一块儿，她也不会是那个区区困在小乡村里的土姑娘，那个男人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子，她也很有兴趣去见一见。只是她不知道木萧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这个从小土生土长生活在这片田地上的男人，会不会愿意离开家乡，真真正正地离开木老头。她其实清楚这近一年来的时间里，木萧悄悄回过家，甚至拿了一点他搬砖得来的积蓄去救助木老头。离开了儿女的木老头显然日子没之前那么好过了，他还是说对了一点，李秀娟的的确确回来了，还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帮手搭一把。木婉把木萧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上从来没有提过，但是正因为有这样的举动，木婉对木萧愿不愿意离开榕树镇，去往更加遥远的城市有了一丝不确定。“哥，你想不想离开这里？”这天，木萧从工地上回来，脸上都是混着黑泥的汗水，一回到出租屋里，就拿起桌上给凉下来的凉白开灌了整整一大瓶。他听到自家小妹的问话，动作顿了顿，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来，“离开这里？什么意思？你打算回家了？”木婉摇了摇头，正想要解释，就被木萧一把拉住手腕，焦急地开口，“不行，现在咱们还不能回去，老爹的火气还没消下去呢！我前两天回家去看，他还在和二娘嘟哝要……”他一口气不停顿地说着，冷不丁蓦地刹住了车，意识到自己把偷偷回家的事情说漏了嘴，有些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木婉微微笑起来，拍了拍木萧的胳膊，“我知道哥回家过，我不是说要回家，而是问你，想不想去更远的城市，更大的地方？”木萧瞪圆眼睛，“丫头你知道！”他还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不错呢，他结结巴巴地赶紧解释，“我没和老爹见过面，更没把我俩的事情和谁说过，你放心！”木婉一噎，什么叫“我俩的事情”？硬生生让她听出了一股私奔的味道。她无奈又好笑地摇头，“我知道。你要是说出去了，我们现在还能好好住在这间出租屋里头么？我就是问你话，你的回答呢？你觉得怎么样？”“啊……”木萧闷闷地垂下头，挠了挠头发，像是在思考什么大难题似的，过了半晌才抬头看着木婉，认认真真说道，“丫头是想出去吗？”木婉微微抿嘴，点了点头，“嗯，想。这里太小，能见到的东西太少，我想出去看看。”“那丫头想出去，我就送丫头出去，钱的事情用不着丫头操心，都有哥呢。”木萧咧开一个笑容，因为长期搬砖而变得有些粗糙的大手揉上木婉的脑袋。木婉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木萧会是这样的回答，之前的犹豫迟疑，都是因为考虑钱的关系么？她眼眶猛地一热，连忙低下头去，缓和了一下情绪才开口，“那哥呢？哥不走？”木萧低头看看自己，笑了一下，说道，“哥没别的本事，只会干这些苦力活，去哪儿都一样，就不走啦，在这儿也挺好，给丫头赚钱呢。”“之前你不还说也想出去看看？不是想去看看黄河那儿的大水是不是真的那么吓人？还有青海那头的大雪，是不是真的白茫茫能在整片大地上落下一脚深的雪？”“那是以前的事情啦。”木萧吸了一口气，摆摆手笑着说道。木婉定定看着木萧，“哥，想去就一起去，我不要一个人出去。”她弯下腰趴在地上，在床底摸了半天，把木萧看得摸不着头脑，问道，“丫头，你……”木婉终于捞到被她藏起来的私房钱，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打开小盒子，从里头先是拿出了一块布包的零钱，打开来里头都是细碎的小毛票，零零散散的。木萧微微瞪大了眼睛，“这些是？”“这些都是你的钱，这一年左右的开销都在这里，你的钱给你。”木婉把这块布包塞进木萧怀里，布包底下，都是或新或旧的大额面钞，五块的、二十块的，甚至还有几张深绿色的毛爷爷，看得木萧嘴都合不拢了。“这、这些钱都是哪儿来的！”木萧还知道压低声音，就差没尖叫起来了，他哆嗦着手，惊恐地看着木婉，生怕自家小妹给他爆出一个什么接受不了的答案出来。“这些都是我赚的。”木婉平静地看着木萧，“我绣的那些东西，卖到大百货里去换回来的。”“这近一年的开销……全是……”木萧有点说不出话来了，所以这一年来，他们生活的日常开销，花的还都是木婉的钱？是他妹妹在养家？他就说那点钱怎么能吃得上肉！木婉还骗他说是下水料子，都是人不要的，便宜贱卖买来的……木萧懊恼极了。“哥，如果没有你带我出来，我现在指不定就在那个乡绅家里过日子，哪有现在的快活？更没这些钱。”木婉看着木萧，她懂自家大哥的懊恼自责，她抿抿嘴，但是她必须得摊开来说清楚，“我把你的钱还给你，不是想告诉你这段时间都在花我的钱让你自责，是想告诉你，你手上有钱，你也能出去。我们一道跑到外面去看看，赚更多的钱。”木婉开起玩笑道，“以后我们买四张床，两张睡觉，另两张就用来摆钞票。”“丫头……”“老师不也说了？年轻不出去跑跑，等以后跑不动了，更没得看了。现在又不是没钱，干嘛给自己留个遗憾？”木婉说道，“再说，这块地方小，我俩在这儿没法找到合适的工作，老师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难不成全烂在肚子里么？”木萧犹豫起来，显然被木婉说得动摇了。“再给你看个好东西。”木婉招招手，示意木萧靠近过来，她拿起小盒子里上头那一叠散钞，底下还有三张红色毛爷爷，看得木萧眼睛都瞪直了，“你妹妹有点小钱呢，别操心钱的事情，我先借你，等哥到了大城市里头，施展开拳脚了，我就做高利贷收钱了。”木婉龇出一口虎牙，看着木萧弯弯眼睛。木萧过了几秒，松下肩膀无奈地笑了笑，“就你机灵。”“那……答应了？”木婉挑挑眉，问道。木萧重重一点头，认真地看着木婉的眼睛，说道，“哥现在也许没啥能耐，但是丫头放心，以后哥肯定养的动你，不会让丫头吃苦的。”“成啊。”木婉拍拍木萧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第35章 目标35·去上海扎根木萧和木婉把他俩要离开榕树镇的打算，与高复生和出租屋的小老太太说了说。小老太太一脸的舍不得，但还是拍拍兄妹俩的胳膊，说道，“出去闯闯也好，以后还回来么？”“回来，肯定回来，过年回来看您！”木婉俯身抱抱小老太太，这近一年的时间，小姑娘身高蹿得很快，已经快比小老太太高出一个头了，原本营养不良的模样早就被健康红润的气色代替。小老太太听了，眼角冒出一点泪花来，颇不舍地轻轻叹了叹气。边上高复生则对着木萧咧嘴笑道，“终于想通要出去走走了？”“嗯。”木萧点点头，说道，“还是该和丫头出去看看大世界，老待在这个小镇上，总没什么好处。”“这样想就对了。”高复生满意地笑笑，点头说道，“想过去哪个地方落脚么？”“打算去上海。”木萧说道。高复生闻言稍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上海啊？倒是直接找上了一个发展前沿的地方。”木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腼腆道，“一直听老师您说上海的风光，心里早就痒痒了，想亲眼去看看。”高复生呵呵笑了一声，“不错，你也替我去看看上海这几年的变化，记得写信回来跟我好好讲讲，好久没去看看那颗明珠了，不知道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您既然好奇那儿的变化，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木萧不解地看着高复生，出声问道。“这儿那么多学生等着我教呢，抽不出身啊。”高复生笑呵呵地说道。木萧满眼的不信，他这个老师时不时跑出去游山游水的，一走就是七五天，哪有半点抽不出身的模样？他还想要开口，便被木婉拉住了，木婉无奈地看了眼有些一根筋的大哥，打圆场道，“老师放心，我和大哥一定详详细细地把大上海的变化给您写出来。”她说着，收到木萧不解的目光，木婉忽视过去，笑了笑又道，“要是老师您被我俩的信勾得心痒也想来上海了，记得给个声，我和大哥就去上海大码头那儿来接您！”“行啊，一言为定了。”高复生看着眼前自己两个得意门生，小姑娘的心思总是比她大哥来得细腻得多，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枚怀表来，说道，“这就当是给你俩的践行礼物了，收下吧。”“这个怀表？”木婉微微一惊，这枚怀表她时常见到老师拿在手里摩挲把玩，可以看得出高复生对它的珍视，她连忙摇头，“这个践行礼物太贵重了……”“贵重谈不上，你去了上海逛夜市，就知道这个小东西哪儿哪儿都有。”高复生一笑，塞进木婉手里，“这块表给你，也算是归乡了。”木婉怔怔地看着手里的怀表，依旧有一点犹豫，最后还是木萧开口，说道，“那老师，我们收下了，等您什么时候回上海了，这块表我们再物归原主。”“嘁，什么叫礼物？送你了就是送你了，还什么？别闹。”高复生取笑了一声，摆摆手，他按了按木萧的肩膀，眼里露出一点严肃来，“大城市的诱惑很多，纸醉金迷的场所更多，木萧，你得记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去的。”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木萧的胸口说道。木萧听着，脸一红，立马支支吾吾起来，“老、老师！我知道的！我不会去……不会去那样的地方的……”高复生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小子想到哪儿去了，他哭笑不得地张了张嘴，居然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摇头直笑，“行，信你，别带坏你妹妹。”“老师！”木萧更急了，紧张地瞥了一眼木婉，生怕自家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听了要刨根问底问他。然而其实什么都懂的木婉，在边上听着只顾着偷乐了。木婉和木萧踏上码头，几个相熟的朋友来送行，木婉好笑地看着哭哭啼啼的英子，小丫头扯着她的衣角哭唧唧，“木婉姐，你走了，那以后的绣品是不是就不在我这儿卖了呀？呜呜，业绩要掉好几个档了，要被小老板盘了。”“噗，你这儿我可是好不容易打出名气来呢，我可不舍得给丢了。”木婉揉揉小丫头的麻花辫，说道，“等我到了上海那儿定下，以后攒多了货就寄来一道给你。”英子一听，眼睛跟着亮起来，立马把脸上的眼泪珠子擦干净，重重点头道，“太好了！”身后汽船的鸣笛按时响起，木婉回头看看，微微笑了笑说道，“老师，陈阿婆，陈姨，那我们走了。”高复生点点头，说道，“一路顺风。”小老太太站在自家女儿边上，揉揉眼角，挥挥手，“有空记得回来看看啊。”“一定会的。”木婉喉头也发紧，她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子说道。江边的风徐徐吹起女孩的长发，身后汽船的白烟袅袅升起，船夫在岸上催促起来，“到时候哩！就等你俩了！”“好嘞！马上就来！”木萧扬声应道。小老太太抹了抹眼角，放开木婉的手，说道，“好姑娘，上船去吧，阿婆在这小镇上等你们的信啊。”“嗯！”……汽船行了整整大半天，太阳高悬空中的时候上的船，等到再下船的时候，月牙似的弯弯月亮已经挂上柳梢枝头了。木婉从来没有乘过船，船开始行在水波上了，小姑娘吐得昏天黑地，直到大半水程过去，木婉才略略适应了这船上的颠簸，没再吐得多么厉害。等下了船，小姑娘一张脸，煞白煞白得像一张白纸，看得木萧担忧得不行。“今天就随便找个落脚地方凑活一晚上吧，明天白天再去找便宜点的住处。”木萧说道。船老大倒是在船上的时候，就给他们这些走水路来上海的人推荐过几家落脚的地方，不过船上的人心里都门清，知道船老大推荐的住处价格肯定不便宜，船老大这儿肯定有的拿回扣，所以没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