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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1 / 1)

范晏兮神色动容,他缓缓俯下了身子,冲着牌位拱手而拜。可就在这俯身的一瞬间,他却看见床下有个东西忽然动了一下。不知是谁带头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将士们一个个转过身面向那些牌位,腰身挺得笔直。他们自觉排成了两列整齐划一的队伍,纷纷朝着先逝的英灵致敬。范晏兮趁此机会往那床下挪了挪,他凑近脸去,果见那狭小的床底伏着一个男人。男人的半个身子依旧陷入了床底的木板,仔细一看,原来木板下还设有暗道。沈常乐紧张地盯着面前的范晏兮,他认出来这个人是张子初身边经常出现的一个。这些人来得太快,害他没时间逃跑。就在他思考着要不要用张子初来堵住此人的嘴时,范晏兮却忽然直起了身子。惨了,他不会要告发自己吧?“你们搜完了吗,搜完了就下去吧。”沈常乐听见范晏兮这么说道,紧接着就是士兵们纷纷下楼的脚步声。老板娘见他们都走了个干净,才抹干了眼泪朝着床下看了一眼,沈常乐此时已经从暗道中溜走了。军官将楼上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张浚。张浚命人在那名叫通叔的老者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肩上发现了刺有“天武”军号的图案。“又是天武军吗?”张浚这话说得别有深意,他看了眼地上的老者,挥手让人绑起了他。“把人带走。”张浚这么说道。☆、人之相知贵知心从鹰鹘店出来之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范晏兮拜别了张浚,也没理会魏青疏先前的威胁,缓缓朝着自己家中走去。他已经好多日没回过家了。中途路径一家烧肉铺,切了一些卤牛肉,又打了二两好酒,最后还在路边摊子上挑了一支小叶紫檀簪细细包了,打算回去送予娘亲。范晏兮的父亲早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先逝了,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范晏兮虽身为范文正公的六代第孙,但毕竟不是正房主脉,加上幼年丧父,母亲为了他的前程散尽家财供他入太学读书,家境则日渐贫寒。好在范晏兮从小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更从未和母亲提过什么要求。他身上没有银两,混迹在富贵衙内中多少会被人瞧不起,也亏得有张子初几个好友,才让他度过了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母亲,我回来了。”“晏兮回来了?”母亲见他进门,有些匆忙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却还是被范晏兮看见了手上的伤痕。“怎么也不先知会一声,你看我这都没准备好饭菜。”母亲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来,年迈的女使从厨房掀开了门帘,端出两晚吃剩的清面,看来就是主仆二人今日的晚饭了。“没关系,我切了些牛肉回来。”范晏兮将牛肉放在桌上,冲着母亲笑了笑。“傻孩子,下次回来早点说,母亲亲自给你做好吃的。”“嗯,孩儿知道了。”“去,再给吾儿下一碗面,炒两个小菜。哦对,顺便把院里那只鸡也炖了。”“母亲……不用了。”“难得回来一趟,总要吃些好的。”范母将儿子拉到了桌旁,仔仔细细看了他一遍,“清平司公务很忙吗,总觉得你瘦了些许。”“还行。”范晏兮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从小不善言辞,与自家娘亲也并没有过多的交谈。最终还是范母打破了沉默,“一会儿吃饭前先给你爹上柱香。”不多一会儿,鸡汤的香味儿丝丝钻进了范晏兮的鼻孔,却没有吸引得了他的注意。他此时独自一人盘腿坐在旧席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棋盘。“晏兮,过来上香了。”母亲唤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个儿子,打娘胎出来就安静无比,连啼哭声也少有。等大了些,便自然成了温吞寡言的性子,行事越发非常人所居。邻里街坊都觉得他是怪胎,可偏偏在下棋上称得上“天才”二字。六岁的范晏兮,只要你给他一盘棋,他便能从天亮坐到天黑。范母记得有一次,她煮了一锅豆子给范晏兮吃,却不料回来一瞧,豆子被放了满棋盘,而范晏兮正拿着一颗棋子往嘴里塞,吓得范母三魂没了七魄,赶紧拎着他去找大夫。从小为了下棋,范晏兮也没少给他父亲骂过,可到如今还是个痴儿。“兮儿,过来上香吧。”范母将香柱子递到了他跟前,才唤回了他的神智。范晏兮站在父亲的牌位前,又想起了刚刚在店里见到的那一幕。他双手平举,端着香,愣愣地看着那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家组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愧为范家子孙。“兮儿,把香插进香炉就过来吃饭。”范母同女使张罗好了一桌的饭菜,冲着范晏兮招了招手。“嗯。”“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范母说着夹了一块鸡到范晏兮的碗中。这话若教旁人听了不免好笑,范晏兮的样子在寻常人眼里哪一日不是魂不附体。“母亲,孩儿有个问题想请教您。”“什么问题?你说。”“时至今日,您还相信父亲是清白的吗?”范晏兮屏住了呼吸,紧盯着母亲的反应,似乎想从她脸上寻求答案。他本以为母亲会生气,会伤心,却不料后者只是风轻云淡地笑了。“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自从父亲死后,范晏兮从未主动提及过他,这是头一回。范晏兮的父亲曾位居承议郎,官品虽不高,却有祖上光荫,清名于世,一家三口也算其乐融融。可忽然有一日,父亲彻夜未归,母亲苦等到天明,等来的,却是丈夫的死讯。来传话的衙役说,范父死在了班楼,一个美艳姐儿的床上。紧接着,范父纵情声色,过欲而亡的消息很快传遍的大街小巷,不但范父名声尽毁,范晏兮和母亲也成了众人鄙夷嗤笑的对象。那段时日,夜深人静时,范晏兮每每能听见母亲躲在房中独自哭泣的声音。尽管如此,多半也只敢压抑着小声抽泣,白日里却还要装出一副刚毅坚强的模样来,不让人有机会欺负他们孤儿寡母。“母亲信他吗?”范晏兮又问了一遍。“我信。”“……为何?您难道就不曾怀疑过父亲?”“自然怀疑过,有段日子天天想,夜夜想,却始终想不出他怎能干得出这般事来。”范母说着又笑了笑,“所以啊,我宁可信人,却不信事。他纵然是死在了那样的地方,也绝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范晏兮端着碗筷出神了好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站了起来,“我明白了,多谢母亲。”紧接着他似乎食欲大开,连在碗里扒拉了好几大口,却什么也没捞进嘴中。“傻孩子,还没添上饭呢。”范母无奈地看着他,替他亲自盛了一碗饭,“是不是和子初他们之间有了什么龃龉?”“……”范晏兮傻傻地张开了嘴,却还未回答,就听范母又道,“不用惊讶。知子莫若母,世间上除了下棋,还有什么能让你烦恼的?不过兮儿你记着,不管是夫妻之间还是朋友相处,都贵在一句信任,你若信他,有些事就不必深究。”“嗯……我信他,母亲。”王希泽刚洗漱完毕,打算上榻就寝,转过屏风时却被迎面扑来的阿夜撞了满怀。阿夜翅膀上的伤还未痊愈,飞的时候一边身子偏高,重心不稳。王希泽将它接入怀中心疼地摸了摸翅膀上的伤口,温言安慰了几句。“这么晚了还过来,是出事了?”王希泽对着窗口看去,一个身影很快从上面倒挂下来,翻进了屋内。沈常乐一般会去书房找他,但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寝室。室内帘幔屏风大多用的是天青色,简单而清雅,看起来确实像是张子初的品位,可偏当中一张木床,是浮夸的明红色,和屋里其他装饰显得格格不入。“啧,偏心啊,我也受伤了,怎么不见你安慰安慰我?”沈常乐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可惜只找到了一壶茶。他也懒得用杯子,直接端起茶壶朝嘴里倒去。“看你这样子,伤势也无大碍了,说吧,什么事?”沈常乐砸了砸嘴,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正在安抚阿夜的男人,“是你那个朋友,叫范晏兮的那个,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晏兮?”王希泽脸上的疤痕随着他的肌肉牵动皱在了一起,他将阿夜递还给沈常乐,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今日张浚带人去搜了鹰鹘店,通叔被抓了,幸好老板娘机警,我才有时间从密道逃出来。但巧的是,我逃走的时候被范晏兮看到了。”“不过说来也怪,他竟然没有戳穿我,反而有些像……要帮我逃走的意思?”沈常乐摸着下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啊,他如今是清平司的官员,没理由会帮一个朝廷钦犯才对。”“……不是帮你,是帮我。”王希泽无奈地笑了,那小子,果真还是瞒不住他。“帮你?他看穿了我跟你的关系?怎么可能!”沈常乐不信。他出入张府时一直都很小心,连张浚在附近布下的密探都奈何不了他,那个看上去呆呆的小子怎么可能察觉。“也算不得看穿,不过该猜到的,他一定猜得到。”“猜?我说你们这些书生累不累,就不能不打哑谜吗?”沈常乐越听越是糊涂,难受得抓耳挠腮。“你这榆木脑袋,全当是个摆设。”王希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我上次故意画了假画像予他们找人,如今范晏兮一瞧见你这模样,还不知道我是故意作假?”沈常乐愣了一愣,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啧,可也不对,他怎知不是我故意换了容貌?金明池那日我也是在脸上真做了手脚的。”“容貌再掩饰,也不可能眉眼五官没有一丁点儿相像的地方。再说了,画画的人可是‘张子初’啊。”“就凭这点线索怀疑你?也太敏锐了吧。”“或许不止。我之前让你利用魏青疏拦下张浚的密探,恐怕也露了马脚。知道魏青疏在架阁库中的人并不多,除去捧日军和清平司的人,大概也只有范晏兮同我和友伦兄提起过。那段时日我又常常借口去找他,他会怀疑到我头上,不奇怪。”实际上,从冯友伦告诉他张浚去往架阁库那日所发生的事后,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也是从那日起,张府前后开始多了很多“陌生面孔”。“那怎么办?他不会连你的身份也一并起疑了吧?”“我不知道。”王希泽回头见沈常乐一连担忧,冲他摆了摆手,“也不必太过担心,还好不是冯友伦那个大嘴巴发现的,晏兮兄嘛……我倒还信得过。”“你不怕他坏事?”沈常乐惊诧地问。“不怕。”“为何?”“我信他啊。”听王希泽说得轻巧,沈常乐不由翻了个白眼。他本还欲再争辩几句,却见对方打了个哈欠,呼地一声吹灭了房中的蜡烛。“我要睡了,你走的时候小心点,别吵醒姐姐。”黑暗中,沈常乐只好冲着床铺的方向挥了挥拳,气呼呼地又翻出了窗户。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走后,床榻上的人又缓缓睁开了眼,用指尖开始慢慢摩挲床沿边刻着的一排字,一遍又一遍。那几个字刻得歪歪斜斜,惨不忍睹,刻的却是……“王希泽赠张子初之榻”。这张床是王希泽十二岁的时候送给张子初的,却没想到他竟睡到了如今。想来也好笑得很,这东西说是送,其实不过是王希泽把自己家里的床给搬来了这里。希吟小时候好静,可王希泽好动,所以兄弟二人时常玩不到一块儿去。每当希吟躲起来练琴,王希泽就会来张家窜门,烦着好脾气的张子初,一烦就是一整日。玩得晚了,窜门就变成了借宿,也不另开客房,就和张子初睡在一起。可坏就坏在,王希泽偏偏认床。为了方便,他干脆就将自己的床搬到了对方家中,还在上面刻了这几个字。王希泽至今还能记得,他当时站在凳子上颐指气使地命令厮儿们将张子初的床给丢出去时,对方那无奈的神情。想到此处,榻上的人忍不住发出了一串轻笑。尽管他现在已经不认床了,却又无端养成了另一个习惯。无眠时,他喜欢这样一边摸着这些刻痕,一边想事情。魏青疏捧着苏墨笙的案牍翻看了一整日,企图从上面找出一些线索。但可惜的是,这份案牍从出生开始,将苏墨笙生平描述的十分详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张浚说过,有辽人从金明池中逃脱了,还曾经找上过苏墨笙。可假设这个苏墨笙是和辽人一伙的,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走马素素去取代李秀云呢?还有临水殿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也跟他有关?他放火的目的又是什么?魏青疏抓耳挠腮,脑子里一团浆糊。他的人刚刚传了消息回来,说张浚今日兴师动众去搜了一家鹰鹘店,却只带回了一个退伍的老兵。呵,他还以为清平司有多大的本事,看来也不过尔尔,亏他还大发慈悲地让范晏兮带走了那几个探子。说起那小子,魏青疏就恨得牙痒痒。明明交代过他办完事就回来的,却不想人竟是一去没了音讯。左想右想,思绪又回到了面前的案牍上。眼角不经意一瞥,瞥见当中两行字,正记录着苏墨笙入京的时间是三个月前的庚戌日。三个月前的庚戌日,这日子似乎有些眼熟……等等,这个日子不正是吕柏水利用关引私保辽人进京的日子吗?魏青疏心中涌出一阵狂喜。辽人有没有找上过苏墨笙他空口无凭,也不可能指望张浚会站出来配合他。但现在有了这份案牍,可谓铁证如山。魏青疏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案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倒要亲自去问一问这个苏墨笙,看看他作何解释!但一只脚刚要迈出去,又被他硬生生收了回来。不行!苏墨笙如今是东京城最红的琴师,那些达官贵人个个将他捧若星辰,如果自己就这般去了,定会碰上钉子。京城里关系错综复杂,他上次连一个刘洵也摆不平,这次若再鲁莽行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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