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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内俱焚是一个很夸张的词。

而谢无寄神情认真,说得像真的一般。

“当真?”元苏苏笑了声,奇了,“莫非是报应?”

谢无寄但笑垂眼不言。

元苏苏不知真假,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了许久,才慢慢别过头去。

才多大年纪,已经有后来那个邪佞难测、忽悠人的样子了。

这一年的谢无寄虽然已经开始藏敛锋芒,但毕竟年纪还小,羽翼不丰。

与她交涉时还十分谨慎,并未有完全的把握,也害怕她不讲常理,说杀就真杀了他。

若不是看他系腰带时双手有无法克制的疲惫颤抖,被她掐住时体态的发紧,她未必会同他好好说话。

羽翼已丰,心性坚定的谢无寄是可怕的。她并不想招惹他。

但现在,毕竟还没有。

所以她犹豫了。

元苏苏翻来覆去地想着元公爷刚送来的那封信,心下也是翻江倒海。

这一场交锋,并不是她转了性子。而是有赖于元公爷的这封密信。

素采她们知道她要杀人,竟已偷偷请了爹爹来说服她。

他在信中告诉她一定要谨慎行事,处处揣摩着陛下的心思。

陛下如今年老,越发是唯我独尊,脾性乖僻。你要是顺了他的心,杀人放火都使得;你要是逆了他的意,喝口水都是罪过。

前些日子有个三朝老臣,因为出言不慎得罪了陛下。只在等候上朝时,多喝了一口江南的名茶,便被陛下以奢靡无度、欺榨民脂而问罪,万般呼告祈求而不得释,叫京中很是动荡。

他们元家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一向顺着陛下的心意去做事,做陛下想要的工具,才会有好下场。

她见他们家跋扈多年,可也不过是以此做陛下的喉舌罢了。

陛下不方便说的话他们来说,陛下不方便做的事他们来做;陛下厌恨而无由惩戒的人,便让他们来跋扈、欺负,同理而言,陛下想用的人,他们也须得交好,递出橄榄枝、送到陛下眼前。

如今陛下年老,他们还能跋扈的日子不多,自然要收敛,免得日后仇人太多,不当心倒了大霉。

一番话好劝歹劝,元苏苏也看得心潮起伏。

前世元公爷从未对她说过这些话。

也从未如此,将元家得宠的真相揭露给她看。

元苏苏一开始并不想接受。

她不想相信如她伯父一般纵容宠爱的陛下,对她家并非多年情分,而更多是为了利用。

也并不想相信,自己多年肆意,竟是有所代价的。这个认知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被颠覆了。

这个代价他们现在付得起,可倘若陛下驾鹤,新皇不再需要元家,那谁又来让她继续肆意下去?

元苏苏刚才在门外出神恍然,沉沉思考了很久。

大皇子吗?

谢璩虽然对她不错,可他身后还有那么多支持的家族和势力。即便元家现今势大,未来呢?

让他登基后,当真能不把权柄和恩宠分给别的家族吗?

九皇子吗?

谢璨这个人心胸狭隘,又自幼受宠,和她绝对会是一对怨侣。且他那个冲动的性子,保不齐把自己连带着元家都给祸害了。

难道真的要考虑押在谢无寄身上?

这人危险,不受控,野路子,目无世俗人伦纲纪,随性妄为倒是和她有些异曲同工。

此人现在还是白身,将来的功臣们还未显露头角,此时入股,倒的确是可能获利颇高。

而有元家声势加身,他的回京之路会走得顺畅许多。名正言顺地做一位皇子,将来弹压朝堂,也不必再用那么极端的路子,竟是一路杀上的皇位。

他还可以为黄家翻案。

好吧,或者说黄家姐弟本就是他发掘的人。

可元苏苏只要想起上辈子他将自己掳进宫,最后又一碗毒汤的事,便如鲠在喉。

她并不想就这么原谅了他,而不给自己的惨死一个交代。

杀是不杀,入与不入,此刻都在她一念之间。

元苏苏为这事真是烦透了。前世,从来不用她自己考虑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自有人替她想好。

可这一世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未来会如何的。有些事,便只能自己想。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须臾,别扭抬头说:“我问你件事。”

以她的性子,能这样说出来,已经是和善了。谢无寄顺从道:“贵人请讲。”

她问:“你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皇子吗?”

谢无寄像被她单刀直入、毫不相干的问题惊了一下,静了片刻,道:“您果然是京中的人。”

“废话,除了与皇室有关之人谁想杀你——”

“十二岁。”他淡然道,“我是十二岁知道的。”

“这么晚?”元苏苏有些讶然,那他从知道自己身份到明年回京,也不过才过去五年而已,仅仅五年,便已经可以和谢璩谢璨匹敌了吗?

难道谢无寄真有些天分。

她继续问:“那假如你要被人利用,必须顺着对方心意才能过上肆意妄为的日子,你会怎么做?”

元苏苏扬起脸,眉间犹有疑惑,“是屈意顺从,顺水推舟;还是忿懑不解,另起炉灶?”

谢无寄沉默片刻,温和道:“能为人利用,是因被看到了值得利用的价值,那自是一种本事。”

元苏苏无声须臾。

那一瞬,她好像也福至心灵,意识到了谢无寄的下一句话,抬眼说:

“至于如何让自己既被人看到,裹挟其中而不被人利用,随心而为,便是另一种本事。”

谢无寄答:“善。”

答完,他站起身来,向她告辞。

“客居不宜久待,望您见谅。”

元苏苏顿了顿,只手撑着头想着这句话,也没看他,说:“去吧。”

他弯腰向她拱手,元苏苏看见他手上的伤还未愈合,血迹还黏着伤口。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磕碰与不显眼的青紫。

就是这样一双手,他刚才毫不避忌地泡进了冷水中,早已习惯。

临走前,他顿了一顿,垂眼又道:

“我并无壮志雄心,也不敢有所觊觎,多年来时刻自勉,不敢自认皇亲贵胄,亦从不涉争端。贵人如是奉命而来,烦您转告,我已隐没乡野。”

元苏苏觉得他倒是有意思,难道还觉得她是某个皇子派来的,担心他来日有机会争位所以灭口不成?

她笑了声:“若我不是奉命而来呢。”

谢无寄抬眼看她。深压的眉骨之下,像是终于有了些疑惑。

须臾,淡笑答曰:“便只能任凭贵人处置。”

……

未来的皇帝,将来操纵无数人生死命运的人,把她囚于宫闱,赐下毒汤的人……

此刻在她眼前弯着腰,低眉顺眼地说只能任凭她处置。

还真是物是人非啊。

元苏苏的气血压了又压,只摆摆手,说:“你走吧。”

她怕他再待下去,自己真会忍不住掏出匕首,把这个好不容易放在了考虑之列的潜力股给提前出局。

她还要再想想……再想一想。

至少,等谢璩来了两淮,她与他再见上一面再说。

算上前世,元苏苏已有许久未曾见过他,如今想起来还有些陌生。

如果确定谢璩可信,那她就不必再考虑谢无寄这个无奈中之无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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