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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1 / 1)

宋慎言再度舔了舔笔毫,认真下笔,行笔滞涩,写写停停。半晌不闻周婉心回答,宋慎言写顺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周婉心,见到她在发呆,她捧着小手炉,目光透着些许少女般的天真。宋慎言不禁看得愣了,咳嗽一声,周婉心向他看来。写好了?周婉心问。她的嗓音柔顺、清脆,端起热茶来要喝,被宋慎言叫住。宋慎言丢下笔,走过来看到她手边的果然是茶,似责备地轻斥她不应当喝茶,出去叫人换夫人常喝的参水来。丁川儿一脸为难,周婉心久不在府里住,哪还有随时备着的参片待用。想着只有让人去翻箱倒柜倒腾点儿出来,过一阵没准主子又顾不上喝了呢?宋慎言转回来,他夫人在看桌上的休书,宋慎言心里一跳,含笑道:如何?若是夫人觉得不妥,可以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写过。那休书里,宋慎言已刻意将言辞放得和缓,宋虔之已成朝廷重犯,及早撇清关系是上策,但二十余年的夫妻之情,他宋慎言也非半点不顾。想到这儿,宋慎言嘴角勾起一丝笑,对自己的宽宏大量十分满意。这样就好。周婉心将休书叠成方块,放在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揣进了袖中。宋慎言定定地看住她,一股情绪呼之欲出,他怕这个女人,转身就要走,不自觉在找话说:婉心,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周婉心秀眉微动,道:你说相国寺?宋慎言摇头:相国寺那次,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却非你我第一次见面。周婉心明白了,坐了下来,一手抚上食盒,揭开盒盖,将带来的下酒菜一样样摆到桌上,一面回道:记得,我拿父亲的拜帖,叫人送去。成亲那天夜里,你还说起,收到周太傅的拜帖,把你吓得魂飞魄散,细思了两天,终日食不下咽,你母亲日日做你最爱吃的醉虾,你吃一嘴就吐了一地。宋慎言放下心来,欣慰道:你都记得。周婉心瞪了他一眼,秀长卷翘的眉睫都是万种风情:你的事,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我记不得的?宋慎言释然一笑:夫人说的是。周婉心将筷子分出,轻放在碗口,朝宋慎言努了努嘴:陪我再喝一次酒吧。宋慎言眸中眼光激剧颤抖。他拍开其中一坛酒的泥封,周婉心连酒碗都带了来,宋慎言注满两只酒碗,双手捧起其中一只碗,正要喝时,被周婉心在手腕上轻轻按了一下。这一下轻得完全不能阻拦宋慎言抬起手的动作。而宋慎言也说不清为何,他写下那一纸休书后,心情轻快,压在双肩上多年,已嵌入皮肉的重枷取出,他甚至在想,便是周婉心要让他今夜再续一夜夫妻情分,春宵一度,他也不会拒绝,但凡是她提,他愿意为她奉上一切。周婉心亲自为宋慎言盛上一碗藕汤,低声道:空腹不宜饮酒,先暖一暖胃。宋慎言犹豫片刻,端起碗,并没有立刻就喝,直至看到周婉心自己也盛了一碗,她小口小口在啜,奇怪地看他:怎么不喝?我记得你是爱喝藕汤的。你都记得,你没有记错。宋慎言喝了一口汤,奇道:这是你亲手做的?当然不是。周婉心垂眸轻描淡写地说,筷子在盘中挑挑拣拣夹山药片吃。宋慎言有些失望,强撑出笑:你也很费心了。周婉心没说话,端起酒碗,敬了宋慎言一口,这一口热辣的烈酒穿肠过肚,她病态苍白的脸色也微微泛红,惺忪醉眼如滚落在清水里的血红珊瑚珠一般诱人。她舔了舔红润的嘴唇,示意宋慎言也喝一口。你醉了。宋慎言浅抿了一口,上来扶周婉心,上半身刚起来,随即一下子坐倒在地,面色苍白,额头不住往下流汗,他腹痛如绞,那疼痛来得太迅速,他一只手卡在脖子上,想说话,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周婉心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继续吃菜。宋慎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着眼,他和周婉心吃的东西都一样,他也知兴许有几种单独不能成毒的食物会因为相克而生成剧毒。他明明已经千防万防怎么还会?宋慎言呼吸愈发急促,力气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流失,他手肘发抖地靠在地上,挣扎着想翻个身,打翻酒坛,最后却只是瘫在了地上。宋慎言目光涣散、视线模糊,见到身边的女人,站起了身,就在他的面前,那雪白斗篷下,端的是艳色无双的大红裙裳。那是一团火,燃烧她自己,也一并毁去他这个负心的人。宋慎言面色青紫,呼吸急促,手脚痉挛,显然中毒已深。周婉心缓慢地将嘴里酸辣可口的鸡片咀嚼到细碎,喉咙轻动,咽了下去。她饮下去的酒是火,眼前这男人却是一块冰。她已经不记得在这座大宅当中,多少次深夜久等不归,多少奴仆碎语,多少妇人舌根,让她整颗心凉透。即便喝的是烈酒,她每一个毛孔中渗透的依然是无法使人温暖的寒意。周婉心每走一步,都觉身体就像是一具僵硬的框架,散落成碎片不过是数日之间的事。婉心婉心宋慎言嗓音极度沙哑,没有人知道,这是他濒死之中,能发出的声音极限。周婉心脚上的珍珠绣鞋贴着宋慎言的脸轻轻蹭了一下,令他转过脸去,这男人的目光使她不适。当周婉心坐到书桌后,颤抖无力的手捉起笔,轻轻铺展开宣纸,她落下了第一笔,那是一个休字起笔。宋慎言已无法集中神志,他听见自己在低语,发出的嘶哑嗓音,只有同在屋里的周婉心能够听见。小荷才露尖尖角,小荷周婉心无动于衷地坚决写下一封休书,条条历数宋慎言为臣失忠,对朝廷阳奉阴违,于先帝尚且在世时,豢养罪臣之妻;为夫失德,对发妻欺骗隐瞒,夫家虐待,致使太傅之女小产,产后仍严苛以待,磋磨发妻,使她久病缠身;为父失职,大楚律令禁止别宅妇人子女入族谱宗祠,禁止外宅之子瓜分家业,而安定侯趁宋虔之出京为朝廷效力,将由宋虔之掌管的田契地契转给长子。躺在地上的宋慎言只剩下喘气的声音,嘴角溢出暗紫色的血。周婉心另起一行,历数周太傅为大楚所立功劳,竟是一页纸也无法写完,足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将镇纸移开,换纸。这最后一张,是她的遗言。周婉心皓腕轻覆,果决凌厉倏然收拢,另一只手轻轻细细地抚平纸张,眼尾带出三月阳春的温情,落笔悄悄。逐星我儿,见信细览·春雷轰隆隆一声惊动大地。躺在榻上好不容易折腾得沉睡过去的宋虔之蜷起的四肢突然一颤,瘦削的双肩在被窝里往下滑了一下,满头冷汗地坐起身来,他光着脚下地,推开窗户,凉风扑面而来。三月的大楚京城极少见这样的大雨,许是夏季悄悄来临的征兆。狂龙一般的闪电撕破天幕,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连成丝线的雨珠瞬息间粗壮数倍,像是一只水瓢,从众生头顶毫不留情浇灌下来。门外有人跑动的声音,宋虔之连忙下地穿好靴子,朝外高声:谁?一个人影停在门外,是许瑞云的声音:宋贤弟,快起来,车子在外等着了。宋虔之手忙脚乱地穿戴,袍子尚未系上,手里挽着缠腰带,迫不及待地拉开房门,急切地问:我娘呢?陆观回来没有?许瑞云一把合上他的袍子,催促宋虔之穿戴,向屋里一望,眼尖地一下瞄到宋虔之的包袱,他拿过来背着,抓住宋虔之的手腕,几乎是半拖着宋虔之走下台阶,两人都没有打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另一截廊庑。我们先走。许瑞云喘着气道,陆大人护送侯爷夫人出城。宋虔之突然停下脚步。许瑞云不防,脚下一滞,怒道:宋虔之!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娘,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陆观、吕临、左正英老大人、吕老爷子、禁军中数百吕临从前的兄弟,我们几个就不说了,为了送你出城,我们尽了全力!宋虔之牙齿打战,他死咬着嘴唇,下唇浸出了血来,良久,得以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我娘怎么了?夫人没事。许瑞云道,他背对宋虔之,望了一眼大雨,他一身黑色夜行衣被雨水浸得湿透,皱巴巴紧裹在浑身肌肉上。天还没亮,我得等一会,我等他们两个。你们留一辆车,先走。宋虔之缓了口气,他睡得不好,脑仁心剧痛,就想往廊下去坐。许瑞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握住他双肩的力道之大,让宋虔之怀疑自己的肩骨会碎了。许瑞云逼视着宋虔之,沉声道:你现在必须走,听着,陆观要带你娘一个,比带你们两个容易得多,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最大的靶子。一旦苻明韶抓你回去,必然会让你生不如死,陆观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你若是落到那般田地陆观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不在乎会死多少人,上面那个位子谁来坐,他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你呢?你也不在意吗?雷声随着许瑞云的尾音,轰隆隆降下。不行,我要等我娘。宋虔之难受得这一口气吸不上来,他茫然地望了一眼天。天空恰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左眼,割裂他苍白疲敝的脸。宋虔之!许瑞云一声怒喝。宋虔之猛甩开许瑞云的手,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气,连许瑞云都抓不住他。就在宋虔之转身的时候,他后颈一痛。许瑞云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宋虔之滑倒在周先怀里,周先用臂弯兜住他,让许瑞云先把人抱上车去。长廊尽头,一身禁军统领袍服,头盔蜿蜒着灿金紫荆花枝的吕临仅仅露出半张脸,将领巾按入盔甲。走吧。吕临手持着黑布缠身的一把长剑,第一个步入雨中。作者有话要说:毒不在吃的东西里。☆、潜龙在渊(壹)雨水混着断壁残垣,遍地焦炭,架起书房的梁柱横七竖八地砸在地上,被大雨冲出一股股黑水,流得到处都是。半个时辰前,围守在安定侯府外的禁军,接到府里人求援,才发现腾空而起的烟雾不是府里生火做饭,待得孟鸿霖带人冲进侯府,才发现是侯府书房起火,下人纷纷在往书房浇灌清水,然而人手不够,火势太大,杯水车薪。陆观立刻下令,调集全城禁军,将安定侯府封锁起来,拆除侯府与毗邻建筑之间的木质材料。孟鸿霖则下令在场的禁军先带两个五十人小分队进去救火。禁军加入后,前后近乎百人鱼贯出入在侯府之内,却怎么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扑灭大火。侯府是先帝为给周婉心赐婚兴建,按照周婉心的意思,采用木质结构,府里用木头架起的屋舍不在少数,周婉心又爱住在敞亮的地方,房屋修建得不高,也没有做防火的石砖高墙。一桶接一桶的水向着火场泼进去,木头架起的书房中依然烈焰熊熊,藏书易燃,火势愈猛。直至一场雷霆暴雨降下,将张牙舞爪向天吐信的火龙生生按下,火势才渐渐被扑灭。陆观一双皂靴早在雨水里被泥泞沾得脏污,他蹲下身,手指在黑水里沾了沾,凑到鼻端闻。陆大人。孟鸿霖撑开一把伞,遮住陆观。火油。陆观起身,将手指递到孟鸿霖的鼻子前。孟鸿霖闻了闻,皱眉道:怪不得一直扑不灭。哪儿来的火油?气味很浅,只残存了一点,量不大,估计都在室内的容易起火的东西附近,书卷、布帘之类。雨势一大,就把火焰和那一点油冲得四分五散,已经烧起来的明火火势太大,也是靠这场雨,才能扑灭。算了,慢慢再查,大人还是进去避避雨。陆观起身,没听孟鸿霖的话,向着火场走去。陆大人!孟鸿霖左右一看,心道这个傻逼,仍追了上去,坚持跟着陆观,看他要做什么。大人,侯爷、侯爷和侯爷夫人,都都已经死了一名手下战战兢兢地禀报。陆观眼眶发红:人呢?在,在里头,属下等不敢移动。烧焦的尸体一碰就会变形,死者身份尊贵,羽林卫自然不敢随便乱动。陆观大步跨进被大雨扑灭的火场,只见到地上躺着一具焦尸,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朝着书案走去,周婉心扑在桌上,身上的斗篷被水浇得湿透,她几乎没有被火烧到,甚至也没有任何烧毁掉落的木块石块砸到她的身上。陆观呼吸紧促,走了过去,轻轻抬起周婉心的上半身,探了一探她的鼻息。已经没气儿了。周婉心脸上有一些脏污,不严重,是让烟熏的,鼻腔与咽喉都进了不少黑灰,是在大火烧起之后,不知道多久才咽的气。这么长时间,她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没有高声呼救,只是为了制造这一场惊动皇城的混乱。陆观嘴唇紧紧抿着,他谁也不能说,唯独紧紧攥着的手泄露了克制的情绪。他把周婉心扶起来,一只铜匣子滚落在地。夫人没事?孟鸿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观不动声色地背对孟鸿霖,将那只铜匣子揣在了怀中。已经断气了。陆观抱起周婉心,将人带到离书房最近的卧房内,把周婉心安置在榻上。屋外传来数名妇人惊天动地的哭声。陆观眉头一皱,吩咐孟鸿霖:你留下来安抚安定侯的家人,让人看守好这间屋子,不允许宋家人踏入半步。说着,陆观就大步向外走。孟鸿霖忙不迭一把拽住他的袍袖。陆大人上哪儿去?这么大一场混乱,你以为是为什么?孟鸿霖忙道:陆大人,不如我们同去抓住了人,首功记在你禁军头上,我是秘书省的人。陆观拂开孟鸿霖的手,一步靠上来,孟鸿霖被他气势逼得后退半步,要说话,嗓子里又发干挤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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