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证明了他的识人之能的确过人。
他被圈禁时,九皇子主理审查,将他身边亲近的人尽数收押拷问。
从清风霁月的文人、战功无数的武将,到垂老昏聩的内侍、无法出声的护卫。死伤无数,血流遍野,一时朝堂之上噤若寒蝉,心有戚戚。
可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人供出于谢无寄不利之言。
痛心疾首,泣血饮泪,声声含冤。
这成了震动朝野的一桩悬案。
从前人人艳羡大皇子手中能人如云,富有四海。
那之后,便人人撼动,感佩三皇子麾下风骨拔群,至死也不改弦易辙。
在这上面,元苏苏倒是很意外,并不知道谢无寄做下了什么,能令他们这样拼死护着。
只知道既然如此,那不管是何清宁、灵山居士,还是黄家姐弟,都是可以放心大胆接触的人。
黄玲拜下,道:“叩见皇子殿下。”
谢无寄只靠着椅背,许久没有出声。
半晌,才道:“毋需,以皇子之礼对我。”
而后,他听见她答是,以及一个少年闷闷的起坐行动之声。
这都是他前世,如亲生手足一般共同历经万难的人。
如今,他们因元苏苏的缘故,提前和他见了面。
谢无寄有点不敢转身。
他并未想到。
那铺天盖地的血色阴影,还犹如笼罩在他的眼前;厚重腥涩的血腥味,还在鼻尖未干。
好像就在昨日,他才亲眼看见了他们伤重垂危,苟延残喘的模样。
而今,却已活生生地,疏远而畏怯地站在这里。
他从见到老师时,便觉得恍然。
只是听他们说话,并不自己应声。
好像自己加入了其中,这梦境一样的情形便会须臾消散,化作枯骨铺地的现实。
他没想到元苏苏甚至注意到了他身边的黄玲和黄杨。
注意到了他的长姐,也还记得他对她说过,长姐是被人逼死的。
谢无寄像措手不及之间落入了一片水里。
四下昏茫却有热意,无尽的水波源源不断地涌来包裹,他看不见源头,一片漆黑,只睁着眼。
而后却又忽然脱水而出,一切幻象消失。
就这样什么都回来了。
元苏苏在他背后说着,语气平淡,将事情嘱咐完:“……日后他去了安平街的宅子,有什么事便找你们来告诉我。记得,千万要小心。”
姐弟俩恭谨应下。
起身时,黄杨却无端多看了谢无寄一眼。
退出门外去,黄玲关门。她转头看见黄杨还在望向里面,问:“你看什么?”
黄杨闷声沉默。
半晌,摇了摇头。
他只是觉得,这位皇子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只是这反应也没有恶意,他感觉不到危险,因而也不必要这样警醒。
……
谢无寄要养伤,在这厢房里住了两日。
元苏苏也不管他,任他是看书还是作画,只消何清宁来时,把他叫过来共商大计即可。
她给巡盐御史的千金赵小姐去了消息,邀她出去游湖。礼尚往来,赵小姐也下了帖,请她一起去巡按御史府上参宴。
巡盐御史和巡按御史都同出都察院。
从前在京中为官时,她的父亲和巡按御史也是同僚。
只是赵大人出巡多年,位置不曾挪动,早已隐隐地成了江淮当地的地头蛇。和早年京中的同僚,大约也是情分淡薄。
这些日子,他们慢慢地打听了巡按御史安大人的履历。
这位安大人勇武刚直,最恨贪腐;不惧强权,也颇有手腕。
只是因为过刚易折,从前在都察院中处处碰壁,得罪人不少,向来郁郁不得志。
如今既好不容易奉了皇命出巡,自是摩拳擦掌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此人不屑强权,虽对陛下十分尽忠感激,对其余皇族,却没什么好脸色。”何清宁翻着卷宗,思索道,“听说他从前太过刚硬,不肯容情,得罪了九皇子府上的官员,被九皇子穿了不少小鞋,因而对大皇子,也不假辞色。”
“原来是个硬骨头。”元苏苏赞道,“骨头是硬的,就好办,就怕他软了。”
何清宁含笑:“善。”
“也怪不得。他对皇室如此避之不及,难怪来江淮之后,并不想邀我去府上坐坐。”元苏苏翻着另一本书,“我还得借赵小姐的名头,去见上这一面。”
谢无寄坐在另一侧,手里执书,安静迎窗阅览,只听他们讲,并不说话。
只在稍后,素采突然来报:“小姐,大殿下的人来了消息,说那匪徒招了。”
三人转过头去,问:“招的什么?”
素采回禀:“说是一位富家公子托下巨资,令这伙流亡匪盗到方寸寺,劫下一位小姐,软禁在城外一间院子里;等三日后,他自会遣人来找,付上余下金银。”
这个结果不出意料,谢璩果然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知道也追查不出他什么,元苏苏也不遗憾,只是听完这话,才问:“富家公子?”
素采点头,小心道:“婢子也想着是他。”
元苏苏将手里的珠串丢在小几上,清脆的一下,随后笑了一声。
“我却不想他还真有几分胆子,勾结匪徒,劫我车轿。”她的声音微微冷下去,依然在不以为意地笑,“他韩祖恩,有几条命够死的?”
安静看书的谢无寄,须臾抬了抬眼。
素采也道:“小姐,今日正好是第三日,不如我们亲将他拿下斩杀。”
“带上我的匕首。”
元苏苏已经扔下书起身,大步出去。
还没走到门边,谢无寄便在背后轻声叫她:“元小姐。”
元苏苏侧头,听见他说:“既是罪魁祸首,我想和元小姐一同去看看。”
元苏苏皱了皱眉。
片刻道:“随你。”
她走出去,何清宁还不知何故,转头看了看谢无寄,问:“这是?”
“韩祖恩,是南阳侯府世子。”谢无寄垂下眼睛,将书合好,整理整齐,放在一旁,“南阳侯是元夫人的远房表兄,与元公爷素来交好。”
何清宁有些不解了,“既是仗着元家的势,这什么狗屁世子又怎会这样蠢笨,勾结匪盗劫持元小姐?”
“管他图什么。”谢无寄语气平和,道,“真有心要害她也好,自导自演英雄救美也好,都得杀。”
何清宁眨了眨眼。
片刻,他将话咽下,默默地坐了回去。
等谢无寄的轮椅推出去后,他才放下手里的卷轴,默默又回头看了一眼。
元小姐杀伐果断也就罢了。
怎么感觉他这个好学生……也有点、嗯,报恩心切的意思呢?
元苏苏其实也并不是很想现在亲手杀人。
她不是武夫,也并非刽子手,生来便没怎么见过血,也没见过那么多人命折在自己手里。
她虽然不怕杀人,也并不至于会留下心理阴影,可这到底也不是一件多值得高兴的事。
短短几天内,梅开两度。
元苏苏来路上沉沉地想着要扎哪里。
想好了,就是脖子。
等下只叫人把韩祖恩一捆,她闭着眼睛往他脖子上一割,此事便了。
实在不想看人临死前扭曲痉挛、喷血挣扎的样子。
不过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最恐怖的场景,还是那次宫变。
连一向胆子大的她,有时回想起来,也会在梦中惊醒。
死人,太多死人了。
谢无寄领着亲卫,从宫门口一路杀进来。
刀剑上,滴沥着鲜红发黑的血;宫道上,尸首残肢堆叠如山。
后来那条漫长的宫道被清洗封禁,再无人去过,成了一处禁忌的埋骨之地。
也有宫人私下,心惊胆战地称其为“杀人道”。
她不知道谢无寄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从那大道中央走过去的。
元苏苏抚了抚胸口,将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和断肢从脑海里撇出去。
最后,冒出了谢无寄那张谦恭的脸。
元苏苏扶额。
谢无寄可以心狠手辣,可以狡诈多端,但她绝对不会让他再成为一个屠刀在手的人。
这杀人的刀,拿起来可就再也放不下了。
她不敢保证谢无寄能像自己一样控制得住少杀人,得好好盯着。
好在,谢无寄现在还算听话。
城外的这方小院并不大,也称不上精致。大体看来,不过和山上那些庵堂无异,只是又搭了些瓜棚,佯作农家小院,并不显眼。
护卫们在四处隐匿起来,元苏苏带着素采,和谢无寄在屋中等着。
没等一会儿,便听见护卫说抓住了人。
韩祖恩被扭着进来,早已是惊恐地大叫:“你们干什么?我是侯府的世子,你们作何拦我?”
林护卫冷笑:“区区世子又算什么?死在我们小姐手上,是你高攀。”
韩祖恩越发叫得声嘶力竭。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可是一帮从东南沿海流窜回来的匪盗啊!这可是要财不要命,抢红了眼的穷凶极恶之徒啊!
他许了那样多金银,怎么还不能教训这个元小姐,报他的仇!
他还等着来这里看元苏苏奄奄一息的样子呢!元家护卫才多少人,怎么能——
元苏苏道:“素采,你们出去。”
林护卫点头,把韩祖恩绑在了房中。
那把匕首放在桌上。
元苏苏端袖站着,问:“你从哪勾结上的那帮匪徒?”
韩祖恩只叫骂着不回答。
元苏苏把匕首拿起来,几步抵在他脖颈上。
韩祖恩一下子消声了。
他不敢再叫骂,不代表他就真的怂了。
他心里早拿捏清楚了,元苏苏看着下手狠,实际上根本不会真杀了他。要是真想动手,那日在院子里就该杀了。
她问他,是还留了余地,毕竟他是侯府世子,有封爵的,死了可是一件大事,说不定陛下也要追问的!
韩祖恩就仗着这股气,不服输地抬着下巴。
“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元苏苏平静地道,“你认识九皇子吗?”
韩祖恩紧闭着嘴。
元苏苏的耐心很有限,她已经不想跟这个韩祖恩耗下去了,只是他死了之后这些问题再要查证,便要复杂很多,不如趁着这次一口气问出来。
“南阳侯,接近我爹的目的是什么?”她的匕首慢慢在韩祖恩脸上划了一刀。
韩祖恩登时又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元苏苏早有这个怀疑了。
她看韩祖恩也不是个聪明人,既无智力也无身份,谢璨心高气傲,如何肯与他苟同一党。
要不是他有问题,那就是整个南阳侯府都有问题。
身后的谢无寄眼睫动了动。
元苏苏很失望。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她还准备用点刑,可依韩祖恩的这个怂蛋样,只是划了一刀就鼻涕横流,这样还说不出来,只怕是真不知道了。
或许现在他根本还不认识九皇子,南阳侯也还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片刻,谢无寄道:“他不知道。”
元苏苏侧眼看他。
“韩祖恩性格不靠谱,嘴上没把门,即便是南阳侯有什么机密,大概也不会这样告诉他。他是他的独子,要是还知道什么,便是轻而易举就可抓住的威胁。”
元苏苏意兴阑珊地将手收下来。
早能想到的事,只是她不甘心罢了。
谢无寄道:“贵人让我来。”
“你来什么?”
“我来审问。”谢无寄谦恭垂眼道,“如果再问不出,了结即可。”
元苏苏溢出一口气,死马当作活马医,说:“来吧。”
谢无寄拨动轮椅上去,面上,露出和缓平静的微笑。
元苏苏刚要背过身去看窗外,却猛然听得身后一声利刃入肉声。
她遽然回过头,鬓边的钗子没压稳,须臾间一串珠子从肩头蹦落,跳了一地。
元苏苏愕然看见谢无寄已将短刀没入韩祖恩腹中。
韩祖恩瞪大双眼,嘴唇发颤着弓腰看他,大口地抽气也抽不动,痉挛得像那天死在她手上的匪徒。
谢无寄稳稳插着刀,一动不动,面上带着平和的笑意,脸上溅血。
“你还有最后一句话的机会。”他轻声说。
韩祖恩嘴唇发紫,呃呃啊啊叫不出声,只能像个漏气的风箱一般叫着,喘息说:“我、我不知、我……”
元苏苏看着这一幕已彻底愣住,脑中竟然有一瞬间的嗡鸣。
上一世她最后一次见谢无寄的时候,他就是在她面前杀了韩祖恩。
这场景这样熟悉,和那一幕几乎无异,这是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韩祖恩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他还会杀很多人……
一瞬间,元苏苏猛然想起曾有高人谈过的宿命之论——
人的命运既成,便如星轨既定,不可更改。即便中途拨动,最后也仍旧会拨乱反正,回到该去的路径上去。
……不可能。
电光石火之间,她便下了定论。
不可能。
没有她元苏苏改不了的命。
韩祖恩犹自垂死挣扎地看向她,期望她能够制止这个不要命的疯子,把他救下来。
他看得出来,元苏苏不乐见这个人杀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不乐见杀他,但总归是——
元苏苏拾起匕首,手起往他心口又重重扎去一刀。
韩祖恩愣住。
他双目外凸,胸口鲜血飞溅。
在这两个人的注视之中,元苏苏毫不犹豫拔了出来,再次利落割下一刀。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次她已准确地割在了韩祖恩的脖颈血脉上。
墙上飞开一道血点,韩祖恩的头顿了须臾,便失力垂下去。
元苏苏这才将匕首收回,冷静地低头拭去上面的血。
谢无寄已错愕看着她。
她垂着眼睛,扬起下巴,呼出一口气,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谢无寄抿紧唇没出声。
他以为她会责备他。
这个仇要亲手报,可杀勋贵是大罪,即便元家势盛,被查出了蛛丝马脚,也难以逃脱罪责。
何况他是元夫人的表侄,元苏苏的亲眷。
这个人他想他来杀。
却没想元苏苏根本不容他独行。
元苏苏抬起眼来,声音冷冽,目光威胁,说:“你我是共犯。”
甚至这声音咬着,冰冷得像蛇一般。
“从此生死相交,不得有叛。”:,,